这些天来,父亲的往事画面林林总总,不断在我脑海里出现;我试着捋出了一些头绪,尽管有些泛黄,但还十分清晰。
上世纪九十年代初,有个宣传工作会议在南部的一个县城召开,我正赶上出席。父母就居住在这座素有川南门户之称的小城,这对于安家在外、数年不能与父母见面的我也算难得。
当时正值年末岁首的隆冬季节,整天风携雨滴,寒气逼人。在招待所报到、用餐后,已是华灯初上,我踏上了那条儿时就熟悉的湿漉漉的青石铺就的路。母亲在一阵敲门声后,惊诧地把我迎进了家门。那时电信进入寻常百姓家还是一种奢望,父母自然不会想到我会突然出现在他们面前。进入屋子,顿时卸下一身寒气,感到很温暖无比——其实屋内并没有生火炉,只是盈满了桔黄色的灯光。
向父母一番问候并说明此行原委后,我便打量着刚才一进门就看见的置放于厅堂中央的盆栽花卉,有米兰、君子兰、海棠、扶桑和兰花等。其中的兰花大约近30盆,苗叶蓬勃,郁郁葱葱。
父亲好养花草,是我早年记忆中的一部分。多年前,我家与二十几户人家共住在一个诺大的庭院里,那是具有南方建筑风格、院中有园的青瓦庭院。我家和几个近邻的门前就是一个硕大的天井,天井一侧有一养鱼的矩形石缸,中央有青石搭成的台子,上面有先前的院主遗留下的几个盛有泥土的花钵。那时人们的生活非常艰苦,也不像今天有花市,花钵长年累月总是闲着。后来,不知父亲从哪里弄来一些我不知名的花草种在其间。年复一年的,父亲就伺候着它们,同时也享受给他带来的那份乐趣。许多年后,我还记得其中的一个品种叫玉簪花:夏季抽出一枚花箭,上面花蕾无数,次第绽放,形色如百合花。玉簪花为多年生草本植物,冬季苗枯,春季胚芽破土;如此生生不息,令仅有一世之人感慨不已!
我问父亲为何不把这些花草置放于阳台,他说:“屋外寒风凛冽,并下着水雪,这些花草的生长是有温度条件的,经受不住祁寒?尤其是那些兰花,低于零下2摄氏度,就可能冻坏。”
我接着问父亲:“这些兰花都有那些品种?他告之:“有春兰、春剑和建兰。”父亲知道我是不懂兰花的,尽管我的提问似乎显得很内行,所以他旋即又补充道,“这是大的分类。但这些兰花都不是类中上品,只是叶片、形姿很好。”父亲说着,又去拿出这些兰花的“开品”照片,给我讲解不同品种其花箭、萼片、花冠和唇瓣的迥异。我这才知道这些兰花伴随他已经有些时日了,在他的精心养护下已收获了几个花期。
父亲兴致渐浓,又让我去看那些盆栽兰花的叶片。在他的讲解和我的触及中,我大致了解了春兰与春剑叶片的差异,即春剑的叶片无论是长阔还是叶缘锯齿的深度都胜过春兰,而且背面三条叶脉的凸起更加显著,手感也粗厚些。至于建兰的叶片,接近土壤的下段稍窄,中段阔厚,末端就应该是尖而不锐了。父亲说:“兰花的叶片藏有很许多学问,光是叶的形姿就分很多种类。”
那天晚上,父亲还概述了兰花品种鉴别的方法:看叶形;看花苞;看开品。并说这“三看”是历代鉴兰大家总结并奉行的原则,是理论知识和实践经验的融合体。
两年后,家里发生变故,为分父母之忧,我的小家迁居到父母所在的小城。
不久 父母也更换了住处,父亲还因此有了一个十几平方米的花园。在之后的十几年里,种养花草,尤其是养兰,依然是父亲生活中不可缺少的一部分。像先前一样,父亲依旧常去花市,每每见到心仪的兰花,总会毫不犹豫地买下。加上多年繁殖的部分,父亲的兰花一度达百盆之上,在花园、阳台,甚至走廊也能见到它们的身姿。而每年春季花期一过,父亲都会给一些春兰春剑翻盆换土,并注明日期;到了秋季;也会给一些建兰换土。父亲说,每两年给兰花翻盆换土十分必要,这有利于健根、壮苗、开花。
父亲养兰花多年,却没拥有过名兰,哪怕仅一株。是的,在许多年里,父亲每月仅有三百多元的退休金收入,他没有这个经济能力。但他养着在别人看来不值钱的普通兰花,不正说明父亲养兰不带有功利性,而是对兰花出于骨子里的挚爱吗?。其实,兰花中所谓的上品、极品无非就是因其花色之素净,或花的某些构成部分奇特而已,而普通兰花由叶片及株及丛所露出的气势、四射的绿光,绝不亚于甚至盖过它们。古人说: “观花一时,赏叶终年”。从这个意义上说,种养通兰花的父亲同样收获颇丰,那就是别人不曾享受过的乐趣。
然而鼠年伊始,一向身体硬朗、精神矍铄的父亲,突然以迅跑的方式向生命终点奔去。父亲自知大限不久将至,便把一部分兰花赠给了好友;余下的兰花盆数正好与父亲82岁享年之数吻合,这并非刻意为之。兰花是灵性之物。那些陪伴父亲二十多年、往昔形姿或飘逸俊秀,或刚健挺拔,或风姿绰约的兰花,它们随着父亲躯体的衰萎而衰萎,并最终紧随父亲的脚步而去。
已是夜阑更深,我终于忆起父亲喜爱的那首刘灏的《兰花》诗。我默默地吟着:“泣露光偏乱,含风影自斜。俗人那解此,看叶胜看花。”而此时,远处隐约飘来古筝演奏的名曲《高山流水》……
2010年腊月初七日(2011.1.10)于四川成都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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