多年来,只要看到雪,特别是厚厚的大雪,我总会想起大表兄,他端着猎枪,正对准一只野兔,然后,一声清脆的枪响,回旋在茫茫雪野。
我这样的想起他,表兄以前是不知道的,现在就更不会知道了。几个月前,他死了,病死的。
前些天的大雪里,我照例又想起了他,只是更深更沉了,眼睛生涩。
应该说,大表兄只是存在我儿时的回忆里多一些。
他是我大姨妈的长子,我母亲是大姨妈最小的妹妹,她们俩年龄悬殊如母女,大表兄比我母亲还大一岁,叫她小姨,比妈妈还大的大人都叫我妹妹,这让小时候的我很惊奇且也很拽。他的儿子也比我大,叫大喜,得过脑膜炎,憨头憨脑的,也叫我姨。小时候的我在大喜面前摆尽了长辈的神气。
他们一直生活在离我们很远的乡下,那时的春节是一定要走动的,大姨妈死了后,来往少了一点。后来我们家随父亲的调动搬得离他们更远了,我也在长大,中学,大学,工作,结婚生子,事也多了,地也挪了,一晃许多年没见过他了。所以,现在想起他时,都是他年青时的模样,大表兄长得很帅,我见过他当兵时的相片,一身军装,那叫名符其实的英伟。尤其他神奇的枪法,烙在我幼小的记忆里了。后舅舅家的平表兄有空就去他们家,跟着他玩,也打得一手好猎。
几个姨表兄,舅表兄为过春节时能与我们一家相聚,能让我慈祥也威严的父亲端上一杯酒,吃上他们亲手猎获的野味而视为极快乐的事,他们肯定没想到,那个时候的我,为能守到过年与他们那里的一帮野小子们疯,河面上打波冰,雪地里滚,特别是如果能随大表兄去打猎,简直就是人世间幸福快乐的全部内容了。
我有幸成为父母的长女,爷爷奶奶的长孙女,在亲戚里头受重视的程度自然强过弟弟妹妹,落得他们俩只要有机会聚在一起说起往事,总要嘀嘀咕咕,愤愤不平。况且,听说小时候的我,用母亲的话就是“那胳膊如莲藕,一截一截的,白嫩白嫩,那脸圆嘟嘟似营盘”,(我长成少女后听了回头一吓,幸好缩水了。)妈妈的意思是我又白又胖,如此“漂亮”,两头的亲戚就更喜欢我了。大表兄自然也是喜欢我的。
记得我十岁时,也是雪天,大表兄的大妹妹,我的玉表姐出嫁,母亲带上我去了,路途有些远,那时乡下雪天的交通基本靠两条腿。
快到大姨妈村头时,天快黑了,我已走得眼泪巴巴,别看亲戚们都喜爱我,可我母亲对我极为严厉,再苦再累只能自己走,这时,暮色中的雪地里,几个表兄表姐向我们跑来,他们在村口等我们很久了。
大表兄心疼得一把抱起我,向姨妈家走去,其余的表兄表姐前呼后拥着,跟在后面。还记得那时,路边溪沟里全结了冰,远处田头地间,厚厚的积雪,家家户户屋顶上飘出的炊烟带着腊肉味,有些热情的乡亲站在家门口笑着与我母亲打招呼:哎呀,幺妹终于来了,都在等你们呢。
由于我从小个头较高,大表兄抱我时,我有了别扭的感觉,一路上,他叫着我乳名,问我这问我那,脸上全是笑,那是自心底里生发的喜爱,表兄笑起来那个帅呀。
进了姨妈家门,屋里屋外都是亲戚和乡亲,大表兄依然抱着我,指挥表姐们端来碳火盆,姨妈早就在心肝肉肉的叫起我了。红通通的碳火端来了,表兄把我放在椅子上,他蹲着,给我脱鞋,把我两只小脚放在他手掌里揉,搓,底下盆内,火苗在滋滋响。脚已是暖烘烘的了,他替我穿上棉鞋后,起身在我脸上亲了一口,我条件反射般扭过头,没来得及,他笔挺的鼻尖触在我脸上,冰冰凉。他说我的脸好凉,不要乱动,就坐在这烤火,改天他给我去猎野味吃。
他忙事去了,而我的周围早已围了一圈小伙伴,他们家大喜也在其中,愣头愣脑的看着我。
大表兄走后,我使劲的擦脸,感觉那鼻尖的冰凉还在我脸上,心理不舒服了很久。
虽然大表兄答应了我好几次要带我去打猎,但终究没实现,春节呆个一天两天的,妈妈不许我跑远,老说明年明年吧。我只是见过表兄背着猎枪,拎几只野物从外面进门,一脸笑,任何时候见到他,他好象都在笑。我是从他的枪与猎物中,想象出他打猎时的潇洒。我见过他在家门口打麻雀,一枪命中。
他象许多乡下人一样,乐观,简单,自然纯朴的过着日子,好象对生活没有任何报怨与要求,只是,爱喝两杯酒,也爱喝醉。
有时听大人们说起他,说他要不是当兵前与大表嫂订了亲,他就留在了部队,他在部队表现很出色,好象是部队哪位首长的女儿看上了枪法超好,俊朗的他。如果他选择留下,大表兄后来的人生将全部改写。
可是他转了业,娶了大表嫂,生了三个孩子,种田,种地,业余爱好就是打猎,我想表兄起初打猎的原因是不是舍不得丢下枪,舍不得当兵的日子呢?
知道他得了胃癌,,是去年上半年,与玉表姐偶然的一次电话里得知的。虽然老家的母亲每一年二年还是会与他们见一面,但我已是十几二十年没见他了,也想象不出*4岁的表兄现在是什么样子了,亲戚不走确实会淡漠许多,只是听了他的病讯,我坐在椅子上还是吃惊心疼了很久。
其实这么多年一直记得要随他去打一次猎,一直向往着,每年春节弟弟从成都回来,我们一家在一起聊天时,弟弟总要提起他,总会与我约好哪个时间去看他,跟着他去打一次猎。可惜,这样说了后,各回各处,各忙各的,待到下一年春节时再约时间。
如今想来,我们为一些振振有词的借口,甘愿被生活负累着,追着,虚荣着,贪婪成性,忘了人生本来的颜色,让一些真正的快乐从身边溜走,绕过重山,涉过大河,气喘吁吁,憔悴不堪的去寻什么享受与欢乐。悲叹!有些永远的遗憾就是这样笨出来的。
后来与母亲电话时,问起大表兄的病情,得知母亲去看过他,他很乐观,象没事人一样,照样抽烟,喝喝小酒,偶尔去打打猎,玩玩小牌,拒绝化疗开刀,母亲说,从未见过得了癌症这么淡定轻松的人。
年中回老家时,妈妈抹着泪,说大表兄死了,自己吃毒药死的。可能到了最后的日子,疼痛已不能让他再自由自在的喝酒打猎了,他只能躺在床上,等着亲人们的侍候照顾,等着杜冷丁一支一支的短时麻木,等着点滴拖缓时日,让他毫无尊言的看着死神慢慢走近,所以,他不习惯这样活着,他趁自己还能走动提前终结了生命,在死神面前赢回了尊言。
那时,应该只有他的猎枪挂在离他不远的墙壁上,庄严,安静的望着它的主人与它诀别,踏上归程。
那么,我这一生随他去打猎的梦想,也就推到了来生的明年了。
只是,有雪的日子,我总会看到雪地里奔跑着一只野兔,一声清脆的枪响后,浮起大表兄俊朗纯朴的笑容。
还有,他冰凉的鼻尖,那盆火苗滋滋的炭火。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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