吴三贵叫老婆去逮鸡,赵凤菊不愿意了,“吃了,要不留下,还不是撒丫子就走。”吴三贵先拿大眼珠子瞪她,后拿大嗓门吼她:“你个娘儿们吞了,能教娃娃们念书?”
赵凤菊只好绕着草垛子撵一只肥硕的老母鸡。
疲惫不堪的老母鸡终于被疲惫不堪的赵凤菊抓在手里,且喘且嘟囔道:“下蛋呢。”既而仰了脖子大叫道:“她大,烀?还是烧?”
“烀,用牛屎烀!”
说道用牛屎烧火,吴三贵想起村支书给他说的一个笑话,说一个傻娘们问邻居家的粥怎么熬得那么香,邻居说,是牛屎粥,牛屎煮粥就是香。那傻到家的娘们掰块牛屎扔进米锅里就煮……吴三贵刚笑开的大嘴巴却又愁苦地闭上了,就像早起的人儿要打开窗户来吸一口新鲜空气,又赶紧将突如其来的风雨关在窗外一样。他蹲在门槛上,寻思着,这个老师能在这达呆住吗?”
村里也先后来过两位老师,不过,又都逃也似的走了。前年,吴三贵家小三伟建上一年级的时候来过一位三十来岁的男老师,村里人看到这个架着眼镜的文化人,灰暗的眼里似乎要射出光来。吴三贵记得那晚,一家人过年似的唠着这件事,都说这下好了,让伟建赶上了,说,伟建你可得好好跟老师学。小小年纪的伟建也受到感染,竟人模人样地表起态来:“我长大了,就要长成老师!”
后来,那老师隔三差五地从邮差手中接过信件,弄得村人心里慌慌的。临了,在一个星期一的早上,那老师悄悄地走了。上面说,再不走,他老婆就要跟他离了。
在教育的“育”和文盲的“盲”都很难分清的原生产队长吴有才的竭尽全力地教育下,伟建和村里的那帮孩子上了二年级时,上面又派来一位师范毕业的小女老师。小姑娘人长得俊,心眼儿也好,不几天和那帮孩子闹得热乎。伟建进进出出,小脸红扑扑笑盈盈的。可惜啊,可惜后来被镇上一位分管教育的副镇长的挖去做儿媳妇了,也就理所当然的离开了这个鬼地方。
“大,又来新老师了!”,提着花书包的伟建冲到吴三贵跟前,兴奋地手舞足蹈:“男的,穿得新崭崭的……”
“别咋咋呼呼的,跟你妈一个样。我是村长,我能不知道?”吴三贵的这种反应让伟建不知所措——吴三贵很少朝伟建发恁大脾气,吴三贵是很喜欢伟建的。
赵凤菊却不喜欢伟建。伟建长相随吴三贵——吴三贵五大三粗,黑不溜秋——伟建是丫头家。赵凤菊原铁了心要生个小子,怀小三时,肚子尖尖的,肚脐凸凸的,还就爱个吃酸泡菜,村里拖儿带孙的女人们都说这回指定是带把儿的。大字不识一个的赵凤菊就让小学二年级“毕业”的吴三贵给未出世的儿子取名。吴三贵想破脑壳,别出了个英雄般名儿——伟建。赵凤菊欢喜,心里嘴里叨念着,可千呼万唤的结果竟是个丫头片子。赵凤菊就再也没有心情没心思给丫头改名了,再说也叫顺口了,就这么着吧,就伟建吧。
所以伟建闻到家里扑鼻的鸡香,心里再快活,也未敢过分表现,她不爱听赵凤菊的骂,只好耸耸小鼻子。
“她大,好了,你送吧。”
“你不会送?”
“我又不会说个话,你叫我,我……”
“平时不是挺能吧嗒的吗?我送!”吴三贵注意到伟建张着失望的嘴巴,说:“送给你老师的。”
“啊——”伟建高兴了,“我也去,我也去!”
“你给我滚回来!”伟建被赵凤菊呵回了院子。
伟建就蹲坐在吴三贵老呆的地儿等吴三贵笑嘻嘻地回来。
另一只幸运的母鸡,似乎是为报答主人的不杀之恩,赶紧努力地下了个蛋,当然要“个个大,个个大”的炫耀一番。伟建学着妈妈的样子狠命一挥手,“烧得你!”母鸡跳到自己平时写作业的小石桌上。“可不敢隔上面拉屎。”伟建兴致很高,就又一扑一吓,那鸡飞到了柿子树上。
这柿子树上已挂了不少青绿色柿子。伟建知道,过不了多久,这些柿子就会变黄,变红,变软,就能解馋了。
今天,伟建太得劲了,今天怎么都是让人得劲的事呢。
吴三贵回来了,是抱着沉甸甸的瓦罐回来的。
伟建就知趣地陪着吴三贵蹲坐在门槛上。
“恁好的东西都不要。”赵凤菊把东西抱回屋里。
“那老师说了,恁精贵的东西哪能收。唉,八成还得走,就不愿搭我们的情。”
伟建想哭,撇撇嘴,还是忍住了。
吴三贵什么也不说了,蹲在那儿吞他的云,吐他的雾。
伟建透过“云雾”瞅着院里个顶个的大青柿子,心里有了小算盘。
近日,伟建的梦里到处挂着红红的柿子。
有一个柿子泛出微微的黄来。伟建端个凳子,踩上去,用手指按了按,还挺硬。
清晨,伟建从红彤彤的梦里醒来,趿着鞋又踩上了凳子。
“馋死了!”赵凤菊大声骂道。
伟建并不很怕赵凤菊,她有大护着,要隔往日这样平白无故地挨骂,伟建会还嘴的。伟建觉得绝不能将这天大的秘密泄露出去,就赵凤菊那张嘴是把不住的。再说,人心里若有乐事,往往都显得很宽容。
伟建再次登上凳子时,一股美好的感觉顺着指尖涌向全身,将小脸涨得红红的——那柿子变软了。这一天,伟建上上下下好几回,那一回,实在没忍住,摘下了这个柿子。伟建立即就后悔了,这种未熟透的柿子很涩,入不得口的。
猛然间想起,可以用棉被或草木灰焐上一些时日。棉被,柿子是享受不了,会让赵凤菊逮个正着。草木灰却多得是。
伟建殷勤的探看着那个用草木灰焐着的柿子。
伟建再次从红红的梦中醒来时,天上是红红的日头。那个柿子熟了,像节日里的红灯笼……
伟建胡乱地扒着饭,左手护着上衣口袋,眼睛不时地闪一下在身边走来走去的赵凤菊。
赵凤菊狐狸一样盯着伟建:“你鬼头鬼脑地耍什么鬼花招?”
“没,没……”伟建已红了脸,慌了手脚。赵凤菊看到了那隆起口袋,恶虎一样扑过去,母女俩扭在一起。
“烂了,烂了——”赵凤菊是被伟建尖叫声吓住手的。挤压碎了的柿子从伟建的口袋里溢出来。
“我当什宝贝呢,一烂柿子!”
“我要送老师的——”伟建终于把这个秘密哭了出来。哭声倒山般,眼泪泄洪般。赵凤菊确实被这阵势震住了,恍惚中醒悟:“烂柿子,树上多了,嚎什,死大死妈了?”
伟建冲到院子,可不是,院子里已张灯结彩了,自己鬼迷心窍一门心思只顾焐这一个。
这是母女俩合作较愉快的一次,摘了小半蓝。
伟建兴冲冲地地向学校跑去。
学校外面围着一大帮同学。伟建当然知道,那不可能是迎她的。伟建有一种不对头的感觉。
老师挎着个大大的包向村口走去。
“老师,你走了,谁把我教成老师,”伟建的嗓门有点吴三贵的味道,但也能听出来,那最后一句是哭出来的,“我给您送柿子来了——”
老师站住了,但没有回头。
他不忍回头吧。他继续往前走。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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