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诗与哲学:激情的夜莺与玄想的鹫
柏拉图逐诗人出理想国,无非嫌他们罗唣。
诗人盗取了使宙斯震怒的语言,摇撼了柏拉图“理式”世界的平衡;在老柏拉图眼里,诗沦落为无用且有害之物——非但不能揭示真理,反而有伤风化。
由此引发的诗与哲学之争,在西方流觞至尼采、海德格尔、维特根斯坦;最终似乎暂时地休止于艾略特:
诗与哲学是关于同一世界的不同语言。
艾略特的老师施特劳斯又帮他补充道:两种语言之间具有不可调和的紧张关系。
博尔赫斯对西方这种以自己为中心的争论不屑一顾,他在《西方》一诗中肯定了来自草原的力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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死胡同尽头的日落,
是广袤的草原的开始。
也是死亡的开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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然而只要诗还存在,诗与哲学之争依然会持续下去——精神的槽上拴着的这两头叫驴免不了要彼此时时踢上一蹄子。
勿容置疑:哲理的极致洋溢着诗情,诗情的极致也必然沉蕴着哲理。
马、恩的《共[chan*]党宣言》、尼采的《查拉图斯泰拉如是说》、桑塔耶那的《美感》我是当诗读的;《庄子》汪洋恣肆、天马行空,既是哲学,也是无与伦比的诗。
在我微末的认知看来,企图借诗这只激情的夜莺吟唱思想是徒劳的——终免不了越俎代庖之嫌;然而伟大的诗又无可辩驳地转动着思想之美,具有启迪心智的功效——仍然是悖论。
厄普代克在为《文学讲稿》作的序言里,借一位女士之口转述了纳博科夫的主要教义:风格和结构是一部书的精华,伟大的思想不过是空洞的废话。
纳博科夫所论的是小说,我们攀不上他那样的高度,理解起来未免费力,是否跌入形式主义的迷障,不得而知。依照目下流行的说法——散文是走路,止于终点;诗歌是舞蹈,魅力在过程。舞蹈要的是好看、韵律感和美,至于能否舞出思想,观众未必在乎。
朦胧之后,出现了诸多学院式长于玄想和思辨的诗歌——我承认其中有一些委实是典型意义上的好诗,深则深矣,可是有多少人读呢?又有多少人能读懂呢?它们使我疲惫!在这些诗里我看到了大师,却没有感到兰波、荷尔德林或海子式直抵人心的神性的力量。
诗歌界曾经流行过一种理论,说是诗超前了,读者的水平没有跟上诗的步履;事实是30年来,国民的整体文化素质已经大大地提高。问题在于我们已临到了这样一个多元文化的机械时代——电子时代,其它艺术样式对诗形成了强烈冲击。物质的堆积必然需要消费和娱乐,诗的审美规则却决定了诗固定不是一个廉价消费品。
我的观点是:永远不要低估读者。
伟大的读者造就伟大的诗人,诗歌也负有为自己培养读者群的义务。历史上,读者的审美水平落后于那些极端天才跳跃性思维的情形虽不鲜见;可为后世写作的天才总是个案。读者需要提高修养,但让读者快马加鞭追赶诗是不现实的痴想:人人都有别的事要做,谁也不能停下手头的活儿把诗做到专业;有些诗难到大学教授和诗评家都如坠五里雾中,谁之过?……山不来就穆罕默德,那么让穆罕默德去就山吧!
过于膨胀诗的思想份额,忽视以形而下的现实生活作垒诗的材料,必然导致诗的哲学化,乃是诗写作的另一个陷阱。
把诗写成思想的诠释是失败的;
黑洞洞的深也不是真深,吓唬不了谁;
真正的深是清澈的——彰显着诗人处理事物之间的联系和凸显事物质感的能力;
晦涩,如果不是因为事物本身的缘由,则一定是诗人认识的模糊和表达能力的受限;
剥聂鲁达的话:一个诗人的诗,如果写得连奔向猪圈的猪都懂,那是很可悲的;但如果只有他自己和爱人懂,那就更可悲了。
空泛的抒情把诗出卖给了青楼;对诗的抒情属性的质疑,却又把诗拖向象牙之塔和贵族的后花园。
如此,诗与哲学,或者仅仅在在追索“我是谁?我从到哪儿来,又向何处去?”这样的终极问题上,隐秘地趋同了。
在那些伟大的诗中,我们有幸目睹了二者之间绝妙的平衡,激情的夜莺与玄想的鹫和谐于同一块蓝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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前不见古人,
后不见来者。
念天地之悠悠,
独怆然而涕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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初唐诗人陈子昂的这首《登幽州古台歌》,堪称古典诗歌中哲理诗的巅峰之作。寥寥四句,情理交融,苍凉浑厚,穿古越今,直抵未来。表现了个人乃至我们民族心灵极处最深层的东西。包含着强烈的悲剧意识和对悲剧意识的解消。
首二句孤峰独立,直视生命的本相。天地之大,个体之微,日月之长,人生之短,无限苍茫中——人谁不是孤独的?古人对你有何帮助?后人对你又能有何帮助?这种价值的空没感,在你面前横亘了一条无法逾越的悲剧式深渊。
后二句峰回路转,连接此岸与彼岸,在波涛汹涌的内心架起了天道的永恒。璧如一滴水幸归大海:个体的无望和有限向无限的永恒的天道融入,继而超越升华,同归于浩浩荡荡的时间的洪流。
凭借一个被赋予了历史沧桑感的幽州台作基座,此诗卓立千古,横制颓波,所抒之情是至理,所述之理亦至情。
2011.1.8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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