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是烟雨人 ▷

老师亦少年雪夜看彭城

发表于-2011年01月08日 上午11:04评论-3条

我学的第一首歌是老师教的,歌名叫:《高楼万丈平地起》,还有一首《大生产》。我从小不专心做事,老师教的歌我唱不好,但同学们可以唱好,至少他们一起合唱的时候很好。一次我母亲去学校找我,听到同学们唱歌,觉得好听。母亲事后对我说:“你们唱歌那么好听,你回家却不唱给我听。”这时我才反应到:原来老师教的歌好听,原来我应该唱好歌的。

老师教了我三年语文,又是班主任,所有至今称他不带名、姓。他大我十三岁,我读三年级的时候,他二十一岁。

大约是我上课太不专心,或者讲话太多,老师想了个很特别的方法治我:他把一个女同学调到我旁边坐,这就使我尴尬万分,却很有效;怎么着,我也不会跟女同学讲话呀!老师这么对待我,把我的自尊丢尽了,我是有些恨意的。但我一点办法也没有,总不可能不听老师的指派吧?反抗?俺想都不敢想呀。

那年三月三,乡下人说的,过龙的日子。那天真的过了龙。上到第三节课的时候,老师发现天气不好,可能要下恶雨。学校的教室是一所孤宁的泥土房,经不得大风雨,老师就下令提前放学。我们一窝蜂往家跑。

跑到半路,我突然醒悟到我刚用练习本纸折成的手枪忘在课桌斗里了。这可是我的兴趣所在啊,好不容易折了一把比别人的更好的手枪,怎么能把它放在教室里等待过龙呢?我当即掉头往回跑,取回了手枪。

就在我跑到半路的时候,雨就开始下了。大雨啊!所有的修辞手法都是多余的,我只要说我的身体感受:雨点打得身上生疼,雨密得我无法呼吸。我只好趴下,把头贴近渠道沟底,我顺着渠道底往前爬行。

我爬行着,走出渠道的时候我往麦地里滚。

我经历了极端的艰难,终于离家不远了,雨却停了,龙走了。惊天动地的场面一下消失得无影无踪,村里一片宁静,各家的门都是闭着的,只有泥地上的黄水流得哗哗响。

我的书都湿了,虽然我爷把我的书都烘干了,但书页变得僵硬,一点也不好翻,每页上都有地图一样的水纹曲线。我感到自己的东西不如别人,我自卑。我开始恨老师,都是他叫我们回家,不然也不会有这样的事。我很自私地忽略自己半路跑回去的情节。其实,除我之外的别的同学虽然也赶上了雨,都安全到家了,没有受多大的妨害。

我的自尊心早就受到了伤害,大约是我家太穷,父亲是个手艺人,长期在外,母亲烂忠厚。我不知道我该恨谁,我到底找到了恨的对象,就是教我语文课又是班主任的老师。他把一个女生调到我旁边坐,如今,造成我在过龙的时候孤独无依地在极端恐怖的环境中逃生,我不恨他我恨谁?

读到四年级了,班主任兼语文老师还是他,我长一岁,他也长了一岁而已。

我家很穷,没有书包。我兄弟、姊妹六人,都是随风吹大,没有好的教养。我连笔也买不起,干脆说,我没有笔。本子也没有。老师要我们抄这抄那,我都是干挺着。老师很负责,常要检查,查作业,查笔记。我都没有。老师终于把我作为典型抓了。他把我找到了办公室。那个办公室很令人敬畏的,是没收地主的大屋厅,所有的老师都在那里办公。那房子很高,高得令人胆怯。堂前的木方片上,一排过去张贴着马、恩、列、斯、毛的巨幅像。最深的印象是马克思的大胡子、斯大林的肩牌还有斯大林的领带。

虽然我不做笔记,不做作业,但我怕老师,比最听话的学生或最捣蛋的学生还要怕。

老师开始治我了。他并没有像我想象的那样开始打我,而是找出我的一本写了很少字的作业本,写了一个成语:“漠不关心”。要我解词。我没抄,也没听,我只知道这是《为人民服务》上的,我一时愕然。老师在命令:写呀。我不敢不服从,拿出一只铅笔(别人都有圆珠笔了),照自己肤浅的认识,写了:很不关心。老师拿过去看,我马上背过身,我知道要挨骂了。老师却很安静,只说了两个字:再做。我回过头一看,老师在我写的字后打了一个红勾(对了)。下面又写了另一个词:“麻木不仁”。这次我是怎么也不敢瞎蒙了,就是敢,我也不知怎么蒙。

不记得到底老师是怎么处理了我,好像到底老师也没打我,但我心里认为他看不起我,因为我家太穷了嘛。我依然有点恨他。

我虽然上课不认真,但对看课外书特感兴趣,读三年级的下学期的时候,我就央我爷给我买了本长篇小说《高玉宝》,一个人看得如醉如痴,泪眼婆娑。这在当时,应当是那所学校绝无仅有的。我还喜欢听我爷讲些半文不白的东西。其实我爷也只读了三年的书,但他天性特好,硬是比一般人更懂些文化的东西,我爷为了显示自己有文化,常常说些有点文言意味的东西,而那时我是很崇拜我爷的,以至他那些半文不白的东西悄悄地过渡到我的脑子中来了。

我想发泄自己被压抑的情绪,但我并不知道我的委屈到底是什么,我该怪谁呀?还不是怪老师?我就在一本草稿本上用“文言”写了:“此(本)人有虎拦山,其人麻脸灰毛,恶善(不定)也……”老师脸上有些雀斑,常穿一件灰色卡其布中山服。

终有好事者把我的本子给老师看了,老师找了我。看他的样子我就知道:他怀疑我骂他。老师问:你写的这些什么意思?我装傻:“我就是乱写的,意思我也不知。”老师就自己解释,问我是不是那个意思。我还是装傻。“麻脸灰毛”的话他不提,反复问:“恶善也”是什么意思?看我傻乎乎的样子,就有点讽刺意味的问:“恶善就是非常善,对吗?”我就接口:“是。”

老师到底也没对我怎么。

我一边自卑着,一边吊儿郎当。我的生存环境和我的性格决定我只能这样。

学校开始写毛笔字。我也写了,把老师吓住了:应当是写得比一般学生好很多。

当然我并不觉得这有什么了不起,我只是奇怪别人为什么写得那么差。老师就开始在别的老师跟渲染我的毛笔字。不知是不是由于老师的倡议,学校开展了一次全校性的毛笔字比赛。从小学三年级到初中二年级,人人参加,评奖的时候不分年级。结果我哥哥(读五年级)获第一名,我获第二名。记得写的内容是:“雄关漫道真如铁,而今迈步从头越。”

我的自信心开始萌芽。可是我依然是个没教养的孩子,追求自由散漫。老师要我做的事老是不做,不要我做的事却做了很多,比如看连环画、小说,还有绘画,玩弹弓,上树掏鸟蛋……

还写毛笔字。并非我喜爱写毛笔字,只为我写得比别人好,想找回些自尊。写什么内容呢?总不能老写:雄关漫道真如铁吧?我想写“中华人民共和国”,但我想显摆我比别人懂得多,就用“文言”写,什么是“文言”?不就是简写么?“中华人民共和国”的简写应该是“中华民国吧?”我自作聪明,真的在本子上写了:“中华民国”

问题大了!

老师把我找去了,见了校长。校长姓高,有个很好的名字:高日升。高校长很谨慎地问我:“谁教你这么写的?”我回答说是自己写的。“是地主教的吧?”校长又问。地主?这可是很坏的人呀,中华民国跟地主有关吗?我还是不明白中华民国是什么意思,但我知道这事跟别人无关,没有人教唆我写什么的。当校长问:“是闻达叫你的吗?”我断然回答:“不是。我就是不知中华民国是什么意思,以为是中华人民共和国的简称。”闻达是地主,是我的一个远房伯父,常常挨斗的。虽然他是坏人,但很可怜的,再要是背上一个“梦想变天”的罪名,恐怕命都要丢的!我并非有多高尚,但我知道我应该咬定是我误写的,因为这是事实。

校长和我的老师到底也没有对我怎么样,大队部也没有找闻达伯父的麻烦(我为此提心吊胆了好久)。但我的自卑却极度膨胀,那是活该呀,谁叫我摊上一个极端耻辱的名词呢?

我从此认为好学生跟我无缘。好学生么?都是听话的,把字写得方方正正的,从不迟到早退的,至少不会惹上“中华民国”之类丑闻的人。

我极端低调地混。

考试了,数学老师说:“答题的时候,写综合式可以,写分步式也可以。”我不知道老师究竟是喜欢综合式还是分步式,就都写上。早早做完了,就交。

考试成绩出来了,数学老师做的第一件事就是把我的座位安排到班长的旁边。理由是:全班只有我一个人考了100分。我不敢相信。我也就是自以为是地做了,怎么就考了100分?别人为什么考不到?比如班长,那么受老师青睐的一个人,怎么会没有100分?

从此才发现数学原来不难,因为以后的考试,我都在95分以上。而且我的语文成绩也每次也都超过90分。最令老师注意的是:作文写得好(是老师说的哦)。很多次作文指导课,老师把我的作文念给全班同学听。那时美术课也是有老师认真上的,我每次都考100分,这个我不用骄傲,因为,我一直比别人画画好很多,好到了有点特殊的程度。奇怪的是常识课我也得一百分,我可不怎么认真听讲呀?那些考题我都是自以为是地做的。教常识的和美术的是同一个老师,大约他有点认可我的自以为是了。

那时我才感到做人的尊严。这种现状一直持续到五年级毕业。

我的老师大约并不是一个极端高尚的人,也不是才华特别出众的人,但我一直认为他(们)的水平不错的,即如是我有点恨他的时候也是这样认为的。在那个对政治极端敏感,对文化却肆意扭曲的年代,他一个没有受到过高等教育的农村青年,能够容忍一个学生不按他的意志办事,能够容忍学生丑化他的形象,能够容忍一个孩子的严重失误,能够及时发现一个孩子的闪光点,能够公正地肯定一个不听话孩子的成绩,已经是非常了不起了,这些,都是我们今天一边又一遍地强调的素质教育的根本方面。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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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编辑点评 ☆
梦海晴空点评:

尊重学生的特长,因材施教,这是素质教育的根本,可惜的是,应该教育的指挥棒却让我们望而却步,不知不觉地扼杀了一代代的孩子的纯洁的心。老师亦少年,说得真好,只有跟孩子的心贴近在一起,真正明白孩子的心在想什么,才能走近他们的心。一个顽皮的学生蜕化成出众的学生必定有老师的一份功劳,也必定有自己的努力在内。欣赏作者朴实无华的文字,真实的感情让人深深怀念那段纯洁的学生时代。问好朋友!

文章评论共[3]个
文清-评论

拜读朋友佳作,周末愉快!at:2011年01月08日 中午12:12

雪夜看彭城-回复谢过梦海、文清老师。 at:2011年01月08日 中午12:16

雪夜看彭城-评论

第二个斯大林是笔误,本意是说恩格斯。抱歉!at:2011年01月08日 中午12:17