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岁那年的冬天，是小安自打有记忆以来感觉最冷的一个冬天。在那年冬天的某个晚上，带着一身酒气的爸爸裹挟着外面的风雪一脚踹开了并不牢固的屋门，一眼瞧见了躲在一边吓得瑟瑟发抖的小安，上来就要打他。妈妈为了要保护小安，紧紧地将他搂在自己怀里任凭爸爸的拳头雨点般落在自己身上。打累的爸爸倒在地上呼呼大睡，这样的爸爸让小安害怕，看着小安惊恐的眼神，妈妈当下决定要带着他离开这个家。

与其说离开，倒不如说是逃跑。妈妈牵着小安的手，走在去火车站的路上，打算投奔在另一座城市里的姐姐。自从小安从未见过的外婆去世后，妈妈在这个世上唯一的亲人就只有在那座城市里生活的姐姐了。一路上，风，呼啸着穿过妈妈和小安的身体，但也阻止不了他们前行的脚步。小安抬头，看着妈妈过早衰老的面容，有个小小的心愿烙印在了小安幼小的心里。

当妈妈出现在大女儿家时，势力的女婿却容不下岳母和妻子的弟弟。为了不让大女儿为难，妈妈带着小安选择离开。在这偌大的城市里，每个人都有一个可以遮风挡雨的地方，通常这个地方被人们称作“家”。在小安的心里，有妈妈的地方就是“家”，不管这个家的具体形状是什么样的。老天还是很垂怜妈妈和小安的，最终他们找到了一座废弃的仓库，这座仓库以后就是妈妈和小安的家。这个家很热闹，每天都会有不同的小动物前来造访。

漫长的冬日总算是过去了，大地长出了第一株小草，光秃秃的树干也开始有了让人眼睛舒服的绿色。这一切是否也在预示着妈妈和小安的冬天也过去了？两个人的家，日子虽然过得清贫，但也快乐。只是对于小安，妈妈的心里总是存有一丝愧疚。她深知读书对于一个人的重要性，于是不管多难，就算要放下自尊跪下乞求校长收下小安，她也愿意。终于，校长被妈妈的诚意给打动了，破例让小安插班读书，不收取借读费。小安能上学了，这真是个好消息。可是，在这个陌生的城市里，小安越来越孤独，越来越依赖妈妈，他经常借口肚子疼，这样就可以不去上学，可以跟在妈妈身边，跟着妈妈去收废品。

为了小安的前途，妈妈第一次打了小安，她一定要让小安去读书。其实，当妈妈打小安的时候，妈妈的心也是很痛的。这就是“打在儿身，痛在娘心”。小安啊，希望你能明白妈妈的苦心。小安第一次对妈妈有了怨恨，从来都不打自己的妈妈，为什么为了读书这件事要打我？长大的小安，难道就一定要读书吗？妈妈，小安很难过。

逐渐长大的小安也有了自己的梦想，他希望有一天能考进美术学院，成为一名画家。但是这个梦想对于家徒四壁的他来说无异于伸手摘天上的星星那般困难。而此时的他对于捡废品、卖废品的妈妈有了一点嫌弃，他很不愿意向别人说起自己的妈妈。当别人在说自己的妈妈时，他总是躲得远远的。他对妈妈的叮嘱越来越感到厌烦，觉得妈妈越来越啰嗦，对妈妈的爱也越来越觉得窒息。他想离开这里，去哪都行，只要能离开就成。

妈妈总是能发现小安细微的变化，她怎么会不知道小安对那所大学的向往。她把家里所有的积蓄全都让他带上。在南下的列车上，妈妈不停地嘱托坐在火车上的小安要照顾好自己，注意安全，不要让别人骗了。火车渐渐驶远，妈妈的身影一点点的变成了一个小点，最后永远的消失在了小安的视线里。

火车上的小安看着妈妈为自己准备的行李哭了，吃光了妈妈让自己在火车上吃的饭团，也一并吞下了对妈妈的思念和愧疚，从此开始新的人生。经过一路的颠簸，火车终于停下了，小安跟着人们下车，他被眼前的繁华所惊呆了，这里就是老师说过的东方巴黎吗？此刻的他就如同《红楼梦》里刘姥姥进入了贾府的大观园，对一切都显得那样新鲜。在上海人眼里只是一种很普通的小吃，在小安的眼里都觉得那样好吃。这座城市的人对外乡人，更确切的说是在他们眼里属于乡下人的外乡人，总是心存一丝戒备，眼神中的不屑与鄙夷让小安感到害怕。

在经过东方明珠塔时，小安被它的高度所叹服，他暗自发誓有天一定要带着妈妈征服它。在最初的日子里小安每天都去读书，但是枯燥的理论课让他烦闷，经不住诱惑的他开始迷失了自己。在这期间妈妈经常打电话到小安租住的公寓里问他的近况，如果缺钱花，她就再寄点过去，然而倔强的小安从来都是报喜不报忧……

有一段时间妈妈打电话过去总是找不到小安，她很着急。她不知道小安过得怎么样，有没有按时吃饭，他是生病了，不能接自己的电话呢，还是因为一些原因而不能接自己的电话？她把对小安的思念都化作了一张张的信纸，装进信封，投入邮筒。这个时候的小安却蜷缩在上海的一个小公园里，这就是他现在的家。他因为付不起房费，已经被房东赶出了公寓。现在的他面色蜡黄，头发凌乱，胡子拉碴，完全丧失了一个二十多岁小伙子该有的朝气。

“小安，怎么是你？”

“阿明？”同学阿明的出现对于小安来说深感意外。

“我去公寓找你，可是房东告诉我，你已经离开了。我都已经找你很久了，就差没去派出所找找有没有没人认领的尸体。”

小安只是瑟瑟发抖，没有说话。

“这是阿姨寄来的。”他看着他，从公文包里拿出钱包抽出五张一百的给他“这点钱，你先拿去用吧。”

小安抬头看了西装革履的阿明一眼，伸手接过妈妈写给自己的信，但并没有拿阿明的钱。

“对不起，我不是这个意思。”阿明自感可能伤到小安的自尊了，开始后悔自己不该说这样的话。小安看着钱，突然一把抢过去后，走到一边，不再理会阿明。阿明看着这样的小安除了惋惜还有一丝痛心，拿出一张名片放在地上：“有什么事就来找我吧。”说完就走了。小安看着名片和手里的钱，哭了：“我这是在干什么？需要别人的怜悯来过日子吗？”他拆开信，妈妈那歪歪斜斜的字就出现在了自己的眼前：

“小安，这段时间，妈妈一直都找不到你。不知道你过得好不好，你的学习怎么样了，你总是说你现在一边打工一边上课，够花了。可我知道你这是在安慰妈妈，不要让妈妈担心。小安呐，有什么事千万别瞒着妈妈，知道吗？无论你做什么，妈妈都支持你。妈妈相信，我的小安永远都是最棒的。随信寄出这个月的生活费200元，等以后妈妈有钱了再给你多寄点。今年的年还是回家过吧，不要再在外面游荡了。爱你的妈妈”看着妈妈写给自己的信，还有妈妈卖废品积攒的二百元，小安哭了，他把整个头都埋在信里，仿佛这就是妈妈温暖的怀抱：“妈妈！”

马上就要过年了，每家每户都在忙着过年的事情。妈妈的生意有点清淡了，她把家里里外外的收拾了一遍，她知道她的小安最爱干净。每年的这个时候她都会在门口期盼着小安的身影能出现在自己的眼前。可是每次都是失望而归，希望这次，真的能见到小安。想到小安，妈妈那写满历史的脸上显出了温柔的笑。这种笑在这个世界上只有两个男人见过，一个是不喝酒不撒酒疯的爸爸，还有一个就是由小男子汉渐渐变成大男子汉的小安。

此时的小安正拿着行李从火车站出来，好多年没来了，这里还是和原来一样，只是小安的年纪增长了，人也长高了，但是妈妈呢？想到妈妈，小安就觉得难过，为自己这几年的放浪不羁而难过，也为妈妈的不离不弃而感动，他很想哭，但是又一再的告诉自己，已经长大了，是个男子汉了，不能表现得像个女孩子那样动不动就掉眼泪，男孩的眼泪是很珍贵的。

路、还有家，依旧那样熟悉，当小安的眼睛触及到妈妈的身影时，他再也无法抑制住满腔的情绪，冲上前去，在妈妈面前跪下：“妈妈！”妈妈没说话，只是紧紧的搂着小安，就像小时候保护他不让他被狠心的爸爸打到一样。那一刻，小安觉得自己是个大混蛋，做了那么多的错事，长这么大了还要让妈妈这么操心。

习惯了大上海生活的小安，过完年后的他还是选择回到上海。只是这次，他的回归完全变了个样，他不再和以前的那些人有联系，一心只想把书读好，但是社会又总是不给他一个重新来过的机会。难道做错事的人，就活该倒霉一辈子吗？难道做错事的人，就不能重头再来吗？所幸小安还有一个可以性命相交的朋友，他就是阿明。在阿明的帮助下，小安很快就在一家杂志社里谋得了一份画插画的工作。他很兴奋的打电话给妈妈：“妈妈，我找到工作了。”

“是吗？”

“是的。是给杂志社画插画呢，以后我就是插画家了。”

“插画家？我的小安可真棒。妈妈也会努力的，我们一起努力。”

“嗯，妈妈，你要保重身体哦。因为妈妈是我前进的动力呢。”

“好，小安真乖。妈妈会照顾好自己的，你也要照顾好自己。不能说太多了，长途话费很贵的。”

“嗯，妈妈，我去工作了。”

为了这次的插画工作，小安精心的准备着，他模仿着各种杂志里的各种插画，用了整整一个晚上画出了自认为很满意的作品。打着哈欠的他将作品收好，洗漱一番后，就搭公车去了杂志社，满心以为编辑会认可，但是编辑却给他泼了一盆冷水，但也答应会再给他一个机会。在杂志社门口的公园里小安郁闷的坐着，阿明来找他，问他工作的事情。心情烦闷的他第一次向阿明发了脾气。然而事实的真相是，阿明在杂志社并不受重用，像他们这样的美术生每天都在帮别人修改画稿。他说，他们都很羡慕也很钦佩小安坚持梦想的勇气。听着阿明的话，有所顿悟的小安回到公寓，打起精神，重新拿起笔，开始了插画工作。

小安的插画终于被杂志社选用了，他打电话给妈妈，告诉她，这个喜讯。妈妈听了很高兴，从此妈妈只要路过书报亭，她都会问，有没有《画报》卖（这是有小安画的杂志）。有天，书报亭老板告诉小安妈妈，新一期的《画报》出来了。妈妈拿出刚把废品卖到废品回收站的钱，买了一本，这本唯一的画报成了妈妈的精神食量，也是妈妈唯一的一件奢侈品。

每当有人来卖废品的时候，妈妈总是小心翼翼地拿出杂志，指着上面的画，眼神中全都是骄傲：“这个是我的儿子，小安画的。我的儿子厉害吧。”在她眼里，儿子是这个世界上最棒的插画家，虽然她不明白插画是怎么回事，但这并不妨碍她的自豪。生活慢慢好起来的小安曾经多次想要接妈妈去上海，但每次妈妈总是推辞，她舍不得这里，舍不得这些一起生活的人们。

有天，妈妈突然晕倒了。如果不是邻居来找妈妈，恐怕妈妈就这样永远地睡着了。医生检查过后，对她说，没什么大碍只是疲劳过度。让她多注意休息，就可以了。当妈妈要踏出办公室门时，突然想起了什么，又转回到办公室：“医生，我这脖子总觉得有点疼。”医生仔细帮她检查后说：“你这是癌症，必须割除声带。”

“割除声带？”这样的话就不能和小安说话了，这是妈妈最不愿意的事情，她恳求医生可不可以不割除声带？医生本着治病救人的立场说，一定要割除，不然的话就只有等待死亡的到来了。听到这样的结果，妈妈还是决定不割除声带，她还要和她的小安多说说话呢。听不到自己声音的小安会担心，也会害怕。

当妈妈回到家不久，邻居就来告诉她，小安来电话了。她稳了稳情绪，拿起电话：“小安。”

“妈妈，你好吗？”

“我很好。”

小安听出电话那头妈妈的情绪有点不对，忙问：“妈妈，你怎么了，出什么事了？”

“小安，妈妈，今天有点累了，就先挂了。”妈妈为了不让小安起疑心，妈妈匆忙挂掉电话。

“姐姐，医生怎么说？”

“医生说，要割除声带才能活命。”

“割除声带？那你是怎么说的？”

“我说不割了，就让它这样吧。”

“那小安知道吗？”

“他不知道。不要告诉他，好吗？”

邻居没说话。妈妈相信她是不会告诉小安的。思来想去的邻居，最终还是决定要告诉小安。她打电话给小安。那边，小安拿着画稿正准备要出门呢，他并没有听清邻居阿姨的话就匆忙挂掉了电话。等他从杂志社回来，他才又打电话给阿姨。

“喂，你好。哪位呀？”

“阿姨，是我。小安。”

“哦，小安啊。”

“真对不起，这么晚了还来打扰您。”

“没事，你说吧。”

“阿姨，你白天说我妈妈怎么了？”

“小安，你妈妈她……她……得癌症了，可是她不想治病，你快回来劝劝她吧。”

李阿姨的声音还在电话里响着，然而小安已经听不下去了。妈妈生病了，一向以来都觉得妈妈是那么有力量，从来都没想过，有天妈妈也会生病，妈妈会有离开自己的一天。他决定明天就坐火车回家，无论怎样都要让妈妈去住医院。

当小安出现在妈妈面前时，妈妈显得很惊讶：“小……小安，你怎么回来了。”

“妈妈，我们去医院，马上去医院看病。”

“我没病，你看妈妈的身体好着呢。”

“谁说的，发生了那么大的事情，您为什么不告诉我啊？”

“什么事？”

“就是割除声带的事情啊。”

“你怎么知道的，”妈妈心想这件事就只有隔壁的小李知道“这个小李，这么多嘴。”

“妈妈，不要怪李阿姨了，她也是好心啊。”小安坐在妈妈身边，“我们去重新做个检查，如果真的要切除的话，那就约定个时间，我们再去住院，好不好？”在小安的坚持下，妈妈答应去大医院检查，检查下来，需要用到很多钱，而且能不能治好还是个问题。妈妈说：“那么贵，不治了。”

“无论花多少钱，我都一定要治好您的病。”周围的人也都帮着劝说。见大家都这么坚持，妈妈也就不再坚持了。为了照顾妈妈，小安辞掉了杂志社的工作，虽然很可惜，但是他觉得这很值。几天后，就是和医院约定好动手术的日子了，这天妈妈把自己上上、下下打扮了一番，看了看这个住了十多年的家，跟着小安一起走着去医院。

一路上，小安回想起和妈妈在一起的点点滴滴，深知这次去医院，妈妈是赴一场生死之约，第一次主动牵起了妈妈的手。妈妈回头望着比自己高出许多的小安，露出了欣慰的笑容。自从去了医院后，妈妈就再也没有出医院一步。得到消息的爸爸也来了。一家三口就这样度过了最后的一个晚上。那天晚上，小安和爸爸分别睡在了妈妈的左右两侧，那个晚上对小安来说，是有史以来睡得最安心的一个觉。

虽然每个人都在尽最大的努力，希望能延续妈妈的生命，但是妈妈最后还是走了。小安清楚的记得那天，带着氧气罩的妈妈虚弱地说：“小安，谢谢你，陪妈妈这么久。”小安哭着说：“妈妈，你不要走。不要丢下小安，一个人走。你走了，小安会很孤独，会很害怕。妈妈，求求你，不要一个人走。”妈妈的心电仪上的图一点点地由曲线变成直线，说不出话的妈妈，眼角挂着一颗泪。如果每个人一生下来就有一个天使在守护着，那么这个天使就一定会是自己的妈妈。

许多年过去了，小安带着妈妈的照片终于登上了明珠塔。从明珠塔上向下看，整个上海尽收眼底。妈妈，你看见了吗？这就是上海，被人们称作东方巴黎的上海。妈妈这就是中国第一高塔，明珠塔。可是现在看来，它一点都不高大，妈妈比这明珠塔要高大许多。其实，妈妈有些话，我都一直没跟你说，从小我都以有您这样一个妈妈而骄傲，就算去了上海，我依然那样的想您。为了不让自己想您，为了那所谓的叛逆，我总是做着一些让您伤心的事情。对不起，妈妈。您用您的爱让我迷途知返，您用您的爱一点点抚平着我心里的伤疤。可是现在的小安，没有了妈妈。没有了妈妈的小安，很孤独。

如果那时候能跟妈妈多说说话就好了，如果那时候能陪在妈妈身边就好了，可是一切都已经太迟了。我们的家就是这样，没有爸爸的时候日子很平静，但是每当爸爸出现的时候，日子就开始变得混乱。妈妈为了能让十岁的小安健康成长，选择离开爸爸，离开那座熟悉的城市。在这个城市里，小安和妈妈就这样像两朵没有根的蒲公英花飘到哪算到哪。可是那时候的小安感到那样的快乐，因为有妈妈在。妈妈，小安还想要和您说一句话，谢谢您，让我能成为您的儿子。妈妈，能做您的儿子，小安感到很幸福。站在东方明珠塔前的小安手里捧着妈妈的照片，跪倒在它面前，让眼泪尽情的留下来……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