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感觉年关将近是从父亲的唠叨开始的。老人家没什么别的爱好,却善治庖厨。但凡到过我家的朋友,在品尝了他的手艺之后无不叹服。而我却心存疑惑,以为朋友们矫情。
在我的朋友圈子里,不乏文朋诗友、弈林同道,他们走南闯北、跨江趟河,什么样的场面没见过、什么样的滋味没尝过,又岂在乎这点家常手段,无非是哄哄他老人家高兴罢了。朋友们则正言道:善厨者在乎诚。
一个“诚”字让我无话可说。在当今这个人心浮躁、物欲膨胀的时代,面对亲人、面对朋友、面对同事与近邻,试想能有几人诚如斯言。朋友们的话无意间拔动了我内心深处那根敏感的神经。二十多年来,父亲用那双长满老茧的手料理出了我与朋友们亲密无间的友谊。因此,当有一天,父亲告诉我要准备年货时,我知道新的一年又将开始了。
我们的准备分两步进行,我买他做,但实际上父亲的嘱咐仅仅是对我做个样子,大部分年货仍是父亲自己买回来的。原因是——我买不回什么好东西。鸡鸭鱼肉要买正宗农村家养的,瓜果蔬菜必须是绿色食品,一旦我购回,除了遭到当场的训斥,这个新年就别想耳根清静了。因此每当客人登门、酒菜上席,父亲定然会澄清这些东西与他毫无关系。父亲的意思当然是想告诉来客,他不是外行,不会买回那些饲料喂养的家禽家畜、农药化肥施种的瓜果蔬菜!当然,要是在过去,整个春节没有人会计较你盘子里究竟是装了家养的或野生的东西,人们更在乎的是盘子里盛装的内容。
如今,随着生活水平的不断提高,逢年过节已与平时的生活区别不大,因此人们关心鸡鸭鱼肉的时代已经一去不返。父亲对我的训斥中实际上包含了一种对绿色环保食品的向往。我感叹于父亲的变化、更感慨于这个时代的变化。
父亲批评我购买年货时的那份小心,正是父亲迎接新年时的那份诚心。以父亲的意思,一年到头,亲戚朋友各忙各的,难得过年时有机会聚在一起,所以父亲招呼客人的这份诚心,让我辈汗颜。但更让我感到不安的,却是父亲在腌制年货时的那份辛勤。
常言说忙年忙年,我家真正忙年的人惟有父亲。从每年的冬月尾开始,父亲就坐不住了。先是灌制香肠,然后腌制鱼肉,紧接着是晾晒,父亲几乎没有空闲时间。当别的家庭还匆匆忙于上下班时,我家的年货早已成为餐桌上的佳肴。
父亲腌制的年货色味俱佳,但有无决窍我一概不知,我印象深刻的只有他上下楼时那舒缓而沉闷的脚步声。
我家是一栋两层小楼,父亲说二楼阳光好,晒出的年货好看好吃。当那些腌制的年货可以起缸时,每天的清晨与黄昏,我都可以听到父亲那周而复始的脚步声响。一年一年,我能明显地感到父亲的脚步声越来越缓慢——毕竟是快七十岁的人了。我曾要求替代这份工作,但遭到父亲的坚辞。理由很简单,在他眼中我做事潦草,不能让他放心。实际上父亲的担心中另有护犊之情,他不希望我们分心工作,而他的这份固执却让我感到歉疚。
我曾留心于父亲晾晒年货时的过程。我看见他搬过一把椅子,坐在二楼的平台上,斜靠于山墙的一边,打起了瞌睡。冬日的阳光温暖地照在他身上,须发俱白的父亲偶尔被一阵阵觅食的小鸟的叫声惊醒,又在半眯半鼾的暖意中睡去。他不厌其烦地轰赶着飞来的鸟雀,时光一年一年就这样流逝。年货腌制的差不多了,新年也就快到了。而这时候父亲的心中往往又多了一份小心。
在农村,特别是我们这里的乡风,人们对过年普遍怀有敬畏之心。用父亲的话说,就是一年图个好发势、一年又图个好刹势。意思是说有个好的开头,也应有个好的结尾。父亲的小心是不希望自己的年货被人盗走,因此这个时候家里最不能少的就是人。在这件事情上,有一年我家曾吃过大亏。
那一年我家宰了一头大年猪,父母亲欢天喜地准备过个好年,没想到年货却是为别人准备的。因此每到过年,父亲总是小心翼翼,生怕重蹈覆辙。也正因为这样,一家人勿需外出,合家团聚、其乐融融。
父亲的辛苦与慎重让我终于懂得了感恩生活,格外珍视每个姗姗而来的新年。当我们举起酒杯,祝福新年、祝福春天、祝福亲人与朋友,我们不应该忘记我们的父辈为新年、为生活所承载的那份辛劳与虔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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