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582年10月5日　星期一　晴

不知道是什么原因，今天早晨我突然有了意识，到了中午我的意识上升到了智慧的层次。我只听得冥冥中有个声音对我说：“哦！古树！你已经活了三百年了。今天是1582年10月5日，星期一。你从今天开始，直到1582年10月15日止，你都具有人类般的智慧。你有听觉、视觉、触觉和嗅觉，但是你还是不能说话和动弹的。在你有智慧的这十天里，你如果无所作为的话，那一定是很无聊的。这样吧，我建议你写日记，把你的见闻都如实记录下来，以消除你因有知觉却不能作为的痛苦。由于你没有手，不能拿笔，我就赋予你特异的功能，只要你想写的文字，它都自动转化成树皮的斑纹，记录在你的身上。五百年之后，人类进入信息时代，人类会破译你身上的斑纹，你所记录的内容，人类就会解读的。”

我就是听了这个声音，才开始写了这一则日记的。

1582年10月6日　星期二　先晴后雨

今天上午，我发觉我的视觉特别的好。我环顾四周，四面群山万重，层层叠叠，渺渺茫茫。我生长在山顶之上，唯我独高。我高三丈，根粗如桶，有九大分枝，小枝无数。我是香檀木，遍体散发着香气。我根植的位置，地盘有半亩之大，四周皆悬崖绝壁，深下万丈，是人畜万古不及之境，唯有飞鸟蜂蝶偶来。

山顶上的这块地方，全是座落着许多大小不一的石块，巨者如屋，细者如凳，形状各异，洁净无尘。唯其缝隙残留些子泥土，生长些坚实硬老的各种灌木。毕竟土薄之因，这些灌木的长势受限，不能伸展发达，唯得日渐厚实坚韧而已。唯我落根之处，得地独厚，遂得优势。是故高及数丈，叶茂枝繁，根深干固，得以参天。只因所处突兀，昭昭朗朗，通通透透；凉凉爽爽。只因这里灌木无以繁茂发达，不可覆盖山石，是故我俯瞰凌观，那些石块的上部，历历在目，其上有何细节，我均晰晰明瞭。

今天中午，我的听觉特别的好。我静听四方，周围静宓，空寂无声，偶尔闻得枯叶脱柄，干枝落地。瓢虫起飞，振翅有声。

下午，天云渐积，日色昏黄，天地变阴，风来远处，逐而加强。不多时，狂风大作，使我躯体大幅度摇摆扭曲，使我感受到全身经络张驰运动，好生舒服。随后下起大雨，树叶皮剥有声，四周一片迷蒙。这时风追雨，雨赶风，形成一条一条的长长的雨篙，排行着前进，煞是壮观。我全身的每一张叶子都得到反复冲洗，周身透彻的爽快。

半个小时过后，那雨全停了，我的身上，久不久还的些雨水滴落，发出“滴嗒”的声音来。经过风雨的洗涮，四周的石头洁净得可以让人亲吻；四周的树叶洁净得仿佛透出荧光一般，连叶脉的纹路都看得清楚了。

风雨过后，环境一片清凉，没有风动，夕阳的金色无声地渲染，四周恢复了原先的寂静，一切都没有变化，只有日影无声地移动。

傍晚，乱云慢涌，把个天空布满。云越来越厚，天渐渐地由暗变黑，静静地进入了长夜。

1582年10月7日　星期三　晴

昨夜又下了一场雨，我浑身清爽，睡得很安稳。

清早醒来一望，这夜里的一场雨，把世界洗得那么新鲜。

太阳出来了，把周围草木叶子上的水迹慢慢地烘干了。石头上面那些微凹的地方形成不规则的浅坑，浅坑里有些积水，到了中午也就先后蒸发得干了。整个山顶，恢复了先前的干燥。时已深秋，虽然太阳很明亮，但季节已是秋分，所以不觉得炎热。

四周还是很寂静，很难听到一声猴呼鼠啸、鸟啼鸣虫什么的声音。因为不会飞的四足野兽是无法爬上这悬崖绝壁的；小鸟虽然轻巧，它不愿消耗那点可怜的体能，飞上这里来做什么；大鸟要把沉重的身体提升搬运到这里来，它知道一定很累也没有必要。

突然，我听到轻微得几乎听不见的“吉”的一声，在我旁边的大石上传来，我向那里望去，原来是一只金色的野蜂，它提着摇摇欲堕的一只与它躯体差不多大的青虫，从削壁下飞升上来，到了这大石的面上，它就把大青虫放下了，然后伏在虫旁边一动不动的，它大概是太累了，要歇一歇的。那青虫儿也是一动不动的，大概是被野蜂打了麻醉针了。不一会儿，那野蜂复将虫儿提起飞走。我监视着它，它飞到不远处的一株灌木上，我才发现那里有个拳头般大小的泥色的蜂窝，窝上有个小黑洞，洞边还有两只老蜂当门卫呢。

下午，天气晴朗，四周什么动静和变化也没有，只见树梢的影子时儿悠悠地在石板上蠕动，时儿又静止下来。整个下午的时间，就在这样沉静的空间里无声的流逝。

1582年10月8日　星期四　晴

这一天，没有任何可记的东西。早上太阳静静地从东方升起，中午静静地挪过天顶，傍晚又静静地落下西方去。这一天，看不到一只飞虫，看不到一只走蚁，连风也屏住了呼吸，时间好像在真空中流逝。

1582年10月9日　星期五　晴转多云

早晨天气变得凉爽起来，树叶上好像沾着薄薄的白粉，大概有些露水的意思。不一会儿太阳出来了，树叶又恢复了以往的光鲜。

中午，天空中渐渐移来轻薄的白云，到了天中它却不动了。几个小时之后，薄云布满了天空，太阳的光好像隔着一层毛玻璃，阳光显得柔弱无力，四周笼罩着低调的气氛，散布着忧伤的情调。

还是一丝风也没有。周围的草木们好像都换上金色的绸衫，各自沉沉的鼾睡，我仿佛曾听到一句树的梦呓，但听不清它说了些什么。

忽然，一只豆粒般大小的黑白条纹的花蜘蛛，从我的脚下敏捷地爬上来，它每爬三五步，停一停，转转头，望望四周，不时舞动它嘴边的两只小钳子，好像是在寻找它的猎物。它大概很饿了，一直爬到我的肩部来。我心里笑说：“傻小子，你爬上这里来做什么呢？你错了，我身上从来干干净净，连个苍蝇都不曾来过，你来这里找食是注定要饿死的。”小蜘蛛好像感应到我的话，打转回头，往下走去。它刚走了十来步，突然拉着一根细得几乎看不见的蛛丝，一下子就溜到地面了。我心里笑道：“傻小子，你本来肚子很空了，却舍得拿出本钱，吐出丝来当索道滑下去？”后来我又想，也许它是对的，它若不这样，慢慢地从树顶上爬下来，可能会消耗更多的体能和时间，会使它更饿、更延误了它找到食物的时机了。

晚上十点左右，天空一片碧蓝，一丝云彩也没有，月色皎皎，世界一片清明，周围的一切完全沐浴在荧光之中，山顶上是依然是那样的寂静。我想，我站在极高的位置上，月光又那么好，为什么不飞来一两只白鹤站在高枝上，望着清凉的月亮呢？就像画家们常常描绘的“松鹤云月图”一样；　为什么也不飞来一两只孔雀伏在疏枝之间，望着皓月浮空，转头出神呢？就像画家们常常描绘的“孔雀望月图”一样；另外，为什么连一只蚊子也没有呢？

我不是没事吗，我就有太多的时间思考着玩，我终于想明白了：白鹤白天一直忙着在沼泽地里、水田边搜寻青蛙、田螺、小鱼、蚯蚓之类充饥，都十分的疲惫了，这当儿正在山脚或沟边的密林里打瞌睡呢。那孔雀也一样，白天它都忙着觅食，在树林下草地里寻找些坚果、草籽充饥，累得都懒得走动了，这时不知在山下哪根树权上伏着闭目养神呢。它们哪有心思飞上山顶这儿来观月呢，要观月在哪儿都能观到的。那些“松鹤云月图”、“孔雀望月图”都是画家们臆造出来的，他们把鹤、孔雀所栖的树都画在云端里的；画的东西虚多实少，而照片则是实景，但是人们并没有放弃图画。有价值连城的图画，却不曾听说有价值连城的照片。可见，人们往往欣赏、羡慕甚至是热衷追求的，却是虚的东西。

另外，为什么连一只蚊子也没有呢？我想，这山顶之上，没有积水之坑可以产卵，没有热血动物以叮吮，蚊子上来做什么呢，可想而知了。人讨厌蚊子太多也是没有道理的，因为有人活着，因为活人有血可吮，所以引来蚊子，所以剌激蚊子大量繁殖，人们总嫌蚊子多，却不明白是人多的原因。有的科普读物说，只有雌性的蚊子才叮人，而且只有下雨之前的雌性的蚊子才叮人，公蚊子都住在野外，鬼才相信呢。

1582年10月10日　星期六　多云转晴

今天中午，我正沉睡着，忽然听到“破”　的一声，这一声很脆很响亮很短促。随着响声的到来，却有一粒石弹射到我的枝上来，我很疼但无法叫唤，因为我没有嘴巴。我百思不得其解，在我这样的境地，不可能有人向我打弹弓的，再说啦，即使有人，他为什么打我？我是树，我与他有什么冤仇可言，打我？树上又没有鸟，为什么向树上打弹弓呢？哦可能是鬼吧！不对啊，鬼是人死后变的，这儿原本没有人，哪来的死人，哪来的鬼？再说了，鬼要是有恨它只恨人，哪有鬼恨树的道理呢？哦也许是妖精，草木可以修成妖精，这是《西游记》说过的。那么草木之妖为什么恨我呢，我与它们都不能走动，互不相扰，何来的结怨呢？哦我明白了，也许是我长得比谁都高大，它们嫉妒我了。还有，也许是我太大了，多占了它们的阳光了。哧！我没办法，我哪里知道我会偶然长在沃土里，如果它们有这个偶然，如今打弹弓的该是我而不是它们了。小气鬼，不，小气妖，打这点小弹弓能奈我何，不济事的，我照旧高大，尔依然矮小，这变不了了的。

我正在胡思乱想之时，突然又“嘣”的一声，我吓了一跳，不！我是跳不了的。我朝着响声搜索观察，哦！我明白了，原来对面的大石头有个裂缝，缝中长着一棵树，树早枯死了，残余一段干树根。秋天的太阳烤晒着它，它在剧烈地膨胀，它终于爆裂了。刚才的飞石，一定是附着在树根上的小石子，被它突然的爆裂而就势弹飞的。

想到此，先前我那些人啊鬼啊妖的推测，自知完全是谬误的。

1582年10月11日　星期七　大晴

早晨，我的周围的草木叶子上，挂满了露珠，一片白茫茫的。太阳出来了，那些露好像暗暗化成极微极微的风，这种风不足以触动树叶，它们匀速缓慢地从我身上流过，使我感受好像全身被贴上一层冰凉的表皮似的。

早晨的太阳，把宇宙照得清莹透亮、无限光明。我忽然发现，附近的一些露珠放射着七彩的光芒，那些珠虽然很小，那些光芒虽然短，但却无以伦比的美丽。

中午的太阳鲜红明亮，暖烘烘的，好像整个世界都沉浸在橙汁里。周围斑驳的树影，好像能构成一串串美妙动听的歌曲。要说这里少了些什么，那就是少了飞禽走兽，就是那些小昆虫也是难得见到的，所以听不到虫鸣鸟号，猴呼鼠啸。我感叹此境的寂寞，于是作出一首诗来。诗曰：

云中万古断人烟，

日月私藏一片天。

草木无心分甲子，

朝朝暮暮不知年。

正作诗间，忽听得“毕”的一声微响，顺着响声望去，只见不远处有一群褐色的杯口大小的轻薄物飞旋着一边飘游一边降落，它们各的各的路线。像蝴蝶又不是蝴蝶，蝴蝶是不会旋转着飞的。正思疑间，恰有一只向我飞来，我仔细祥察，原来是一粒树种，它两边长着一对薄翼，酷似一对螺旋浆，我知道了，它是借助这样的薄翼飞行去散开播种，以扩大它“殖民”的范围的。

1582年10月12日　星期一　晴转阴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