翻过年还是一九四九年,这是伯溪先生说的,先生说这是阳历。阴历就不再是戊子了,是己丑。这个不要伯溪先生说。伯溪在年前还说过翻过年天就要死命地下雨,这个不准,雨水季节已过了三天,天依然晴。高家湾的八癞痢就架势去后湖里捕鱼,用自制的盖网,一网下去,枪杆鱼上了七八十斤。一个家族里的男女老少都吃上了鱼,连老樟树洞里饿了一冬的老豹子、小豹子都吃上了粗粗的鱼刺。枪杆鱼刺多,饿人眼空的罐槎吃鱼太劳操,让鱼刺鲠了喉,虽说不要命,但苦得很,吃也不能吃,喝水也疼得翻白眼。粟米饭团吃了两碗,吃得八癞痢的老爹心疼,罐槎疼得眼泪流了几酒盅,鱼刺就是不下。八癞痢带着小弟罐槎就找到伯溪先生家里来了。
八癞痢一脚迈进伯溪的棋盘屋大厅,就高声囔囔起来:伯溪先生啊,你算天一点不准,您说牛年雨多,半个月没个雨毛,后湖里的枪杆饿得要吃人了!伯溪正在认真翻看着一本线装书,像是发现了很金贵的学问,嘴巴呶得老高,眼睛没离开书,一只手向八癞痢这边摆了摆,意思是别打搅。八癞痢果然很识趣,把只斤把重的枪杆鱼提到厨房里去了,折回来,看先生还在看书,就管自从八仙桌上拿起先生的罗汉竹烟杆、烟盒,把烟杆嘴在脏巴巴的家织布上衣上擦了擦,点燃了纸媒,坐在条凳上吧嗒吧嗒地抽了起来。过了口老瘾,眯着眼用嘴巴示意呆在一边的罐槎在蛤蟆凳上坐下。
先生终于离开了书本,正要张罗笔、墨、砚,反应过来家里来了客,于是把书放在桌上,用根条尺把书照原先翻看的地方压住。“师清啊,你老娘的痰火病好了些吗?”没等八癞痢回答,又发现拘谨地坐在蛤蟆凳上的罐槎,因为鱼刺鲠喉的缘故,罐槎的脸痛苦得有点变形。“哦,老细也来了。么事?”罐槎欠了欠身子,想叫先生,又没出声,眼看了哥哥一眼。八癞痢过足了瘾,开始收场,把烟袋里装满了烟,又把烟嘴在身上擦了擦,把纸媒子呼了呼,火亮起来了。八癞痢把一套家伙递给先生,嘴里说:“饿疯了,吃得太劳操,鱼刺鲠了喉。
先生笑了起来:“哎呀,正是时候,我刚花了八块钱(银元)谋了本清朝野木斋人写的偏方,就有专治粗鱼刺鲠喉的,当然老醋还是非用不可的,外加一味药引,说是呼咋呼灵。”
“灵个屁!您就是个烂熬郎中。”八癞痢出言不逊,依然坐着不动,他知道,灵与不灵,都只能让先生整了。附近不是没有好郎中,西源畈和港头都有郎中,虽然远不能说能起死回生,总算是专门开了门面的,按道理比伯溪先生要强的。找那些郎中看病,花钱太多,一般做田人买药不起;还有,那些人有派头,做个郎中不让似做了县官,做田人见了发怵。
八癞痢看到先生在细手细脚地为老细灌醋,依然不上前帮忙,口里大声唠叨:“您就是个做郎中的命,不像个做县官的。”
伯溪是做过县官的,年纪轻轻就在瑞金县当县长。红军日夜攻城,伯溪提心吊胆,打个报告要调动,省里有个晚一辈的本族当大官,和伯溪有些交情,果然获准,派伯溪到于都县当县长,于都县在赣南,也是山区,红军游击队活动依然频繁,有个夜晚,红军突然袭击,破了城,警卫兵把伯溪装在农民的菜篓子里,才混出城外,捡来条命。没等自己申请,上级直接把他免了职。
“先生不是当县长的料!”八癞痢还在唠叨。
伯溪刚把新弄的药方给罐槎整到喉咙里去了,罐槎连续做吞咽状,脸色已经轻松了很多,看样子书上抄来的方子真的见效了。先生看到病人石头下了地,自己也轻松起来。转身找茶壶倒了杯水,递给罐槎。搓了搓手,转身向八癞痢,问:“有何见教?”
八癞痢说:“你不是做官的命!”
伯溪笑笑说:“怎么就不是?我就是做官的命。”
其实,伯溪现在依然在县里做官,参议长,跟县太爷也差不多的。
“那么早当县长,到现在还是个参议长,你个参议长是个虚衔,权力都在副参议长夏秋阳手里,你有什么权呀,你说的事哪件顶用呀?还不是躲在家里吃萝卜、南瓜,整日里弄些药方糊弄我们这些可怜的老俵?老俵又没角子,看你把个家当都赔光了。”
伯溪并未和八癞痢争辩,只是接口说:“萝卜、南瓜好呀!《医宗金鉴》上说……”八癞痢打断他的话说:“别说,别说,那个我不懂。你就说说你在于都县是怎样让勤务员把你藏在菜篓子里混出城外的吧。”
伯溪有点尴尬,吸了一口烟,细细地吐了很久,轻轻地叹了一声:“党国的家当完了!”
八癞痢也附和:“解放军到了沙岭。明天就要到岩溪来了。”伯溪有点颓废,正要说点什么,又停止了。两眼瞪得老大,仿佛外面出了什么大事。
外面早就喧哗起来了。
“曹光祥!”有人厉声喝道,北方佬的口音。
“在呢。”伯溪惶惑地回答。正要起身,大门里早闯进了几个当兵的,细看,门外还有。
土黄的军装,头上的五角星是红色的,好看。衣领子上也是红的。一群年轻的兵。有个挂驳壳的,看样子是军官。
“哪个是伪参议长曹光祥?”军官厉声问,眼睛自然看着传家织布棉衣的伯溪。
“我是。”伯溪平静地回答,一边把烟袋放下,一边向厨房囔道:“他娘,沏茶给同志喝。”
“带走!”解放军军官命令。
八癞痢吃惊不小,连忙起身,挡在伯溪身前,不让解放军绑人。军官喝道:“你是什么人?敢阻挡我们抓捕国民党反动派?”
八癞痢急了,把眼睛瞪得溜圆:我是谁?打长工的八癞痢谁人不知?
军官脸上缓和下来:“老乡,我们是中国人民解放军,来抓捕国民党反动派曹光祥。不用怕这些坏人,我们受苦人当家作主的时候到了。”
八癞痢似懂非懂地呵呵连声,依然挡住伯溪,说:“不要抓他。”
解放军军官说:“老乡,不要糊涂,帮坏人是没有好处的”
八癞痢爽快地回答:“他是好人!”
“怎么个好法?”
八癞痢缓过了一口气,一连说出了伯溪的种种好处,说他为人厚道,为百姓治病不收钱,还有,和百姓平起平坐,最后,又补充:“他救过解放军。”
这话也是事实,就是去年年下的事。几个解放军战士来到达畈村。邻村的保长漏夜带了几十个人要下手暗杀,事先找参议长伯溪先生讨主意。伯溪脸色发白:“你们好大的胆!都什么时候了?还敢做这种恶事?解放军来碍你们什么事?今天动了他们一根毫毛,明天要还血债的!”明事的当下走人,不明事的伯溪管茶管烟,耐心劝说,到底没有做成恶事。
当然八癞痢不敢说得太明白,他怕害了那些发主意暗杀解放军的人。
解放军军官似信非信的样子,抬头看看四周板墙上的药方,好像是认可他行医救人的事实,声音很温和了:“老乡,我们也是执行任务,曹光祥我们还是要带走的,就不用绑了。到县里把事情搞清楚,真的是对革命有功的人,人民政府不会亏待他的。”
太太始终没发一言,说话间为伯溪整理好了一个包袱和马捎,上前为伯溪把衣服抻了抻,找把梳子为伯溪梳了头。再把伯溪的半新线春面料棉袄取来,要替伯溪穿上。伯溪的眼神穿过天井,一直延伸到远远的河堤上,堤上的柳树没有柳叶,一动不动。柳树往西是刘家山,伯溪的祖坟山在那里。伯溪叹了一声:“刘家山的棠梨树下有百衣种,明年立夏之后可能有百衣长成,到时采了给桂家山的河东老汉送去,什么药都全了,就差百衣。他家穷,买不起的。”
夫人平静的脸上一时煞白,双手发抖,赶紧捂住伯溪的手指,眼泪滴在伯溪手上。
伯溪把线春面料的棉袄取下,叮嘱夫人:“给老大吧,他有喘气的毛病,怕冷的。”
刚过清明节,县政府就确定了要执行枪决皪********?分子名单。年轻的县长一大早就到了办公室,仔细地审查要执行枪决的名单。
厨子提了把壶茶走了进来,为县长泡好茶。正要离开的时候,瞥了一眼那张被打上红叉的纸,仔细地问:“县长,大红叉是什么意思?”县长笑着说:“就是要下他们的户头。”县长看厨子一脸的惶惑,干脆说明:“就是要枪毙他们,都是要镇压的*********分子!”厨子的脸色愈加显得惊慌,走近那张纸,指着一个名字,问:“这个是不是曹光祥?”县长答:“就是。”厨子马上摇头:“这个人不能毙,他是个好人。”县长说:“他是伪参议长,是大*********分子!”厨子的头摇得更厉害:“不不,曹光祥虽说是参议长,没有实权的,是个媒子(有名无实)他不问政事,平日里都在乡下过日子。”县长把厨子端详了半天,嘟嘟囔囔道:“我看你不像个说假话的人,一个厨子,为县官说好话,真是怪事!”县长喝了半杯茶,终于打定了主意,对厨子说:“你是劳动人民,就听你吧,曹光祥不杀了。我倒是想起来了,他在乡下行医救人,口碑很好的,对人民群众有同情心。”
伯溪被关进了县牢。
刘山的棠梨又开了一遍花,照伯溪先生的算法,该是一九五零年了。
八癞痢说:那天鸡叫得特别早。
鸡叫三遍的时候,月光照得地上像白昼一般。有早起的人看到沙岭街到达畈村的路上,有四个汉子抬着一张竹床,看样子走了很远的的路,都有些蹒跚了。
到后湖捕鱼的八癞痢远远看见了。一下就想到了伯溪。
八癞痢丢下网,拼命往伯溪家的棋盘屋跑。
四个汉子果然去了伯溪的老屋。
八癞痢眼泪吧嗒的给四个汉子倒了碗开水,就去张罗香烛、纸钱类的东西了。
伯溪很安详。一个汉子解释说:“先生病逝了。俺们几个是早起到饿狼谷捕野猪的,赶上有管牢的人到饿狼谷抛尸。俺们本来是想捡点衣衫穿的,走近才发现是曹先生。我们哥几个商议,漏夜用竹床抬来了。旱路五十里,不好走,我们倒没啥,先生的贵体也跟着颠簸。一路走来,俺们都烧了纸,给了各路神明的买路钱。”
烟雨鄱阳湖,烟雨一年年。
又一个己丑年过去了。伯溪坟上的棠梨树长得老高,站在周溪镇第一中学的楼上可以看到那株棠梨开美丽的白花,一般人并不知道开白花的是什么树,也不知道树下有百衣在茁壮成长,更不知道土里有个谁在守望着百衣。
伯溪的名字还在民间流传,乡土话,把“伯溪”叫成了“百衣”
遇有为官清廉的,人们说:简直可比“百衣”了!
遇有会交朋友的,人们说:简直成了“百衣”了!
“百衣”,就是百合花,一种华贵又能同杂草同生的药草,开花很美的。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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