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预料到了自己的死亡，就在这几日里。或许这真的是解脱吧，癌症这个东西，不是我想象中那么容易战胜的。母亲刚去世那段日子，我整夜整夜的做梦，好像有感应一般。有些事情我从来不信，可是经历了一次死别，我信了。我记得母亲的坟地里有七朵天然生成的白花花的莲花，风水先生说，那福气可以延绵三代。

我知道我的一儿三女全在我的床边，其实我的意识很清楚。我念念叨叨的讲出我看到的，想到的。我告诉我的孩子，一个胡子白花花的老头在我眼前晃来晃去，他说他是教授，想要抢占我看好的坟地。我怎么会让给他？那是与我相生，福泽后人的风水宝地。然后孩子们就落泪了，他们一定以为我在说胡话呢。

斜眯着眼睛，窗户透出的光线有些晃眼，好像出太阳了。我就想出去晒晒太阳了。像我这种状态，明天能不能见到阳光是个问题。我知道，走上阴间路，我就是与这温暖绝缘了。儿子架起我，将我抱上轮椅，我便看见了久违的太阳。我觉得很幸福，真的真的很幸福。如果可以，我就一直这样好了，可是不一会我的身体就支持不住了。回到床上的我有些抑郁，可是我不想表达我的伤感。我看见整夜在我床前服侍我的孩子，他们太累了。我的意识很清醒。

还好还好，我住在这房子里，一切都是我熟悉的味道。我知道女儿为我准备的寿衣纸钱，还有那块安置我落气的门板。可是我什么也没说。然后我就睡着了。

早上醒来的时候，我看见老三在我床前。我的眼睛模模糊糊，看不真切。止痛药的药效还没过，我的身体很麻木。我看见三娃用手指按了按我的腿，可是我没有知觉，只是听见三娃说，这腿越发肿得不像样。我有些庆幸，我以前听老人说过，肿一旦消了，我就是大限到了。兴许，我能等到我的孙儿孙女。

儿子端来了一碗糊糊，可是我不愿意吃。儿子说，“娃娃们明天就回来了，你不吃饭怎么有力气等他们呢？”是啊，我在等我的孙儿孙女啊，我刚刚都听见媳妇再打电话了。吃下去吧。儿子一手拿碗一手拿勺，大女在前面拉着我，三女在后面撑着我。这顿饭吃得一如往常般艰难。

好容易躺下来，我的身体又开始了新一轮的疼痛。我很想呻吟，可是竟然没有力气。我想着，是不是我快要走了？

“我的孙啊，我的孙什么时候回来？”我有些忙乱，蓄了一口气对着儿子问道。

“明天就回来了，爸爸，明天就回来了。”

“马上，马上，让他们马上回来！”

“爸啊，你念他们么？他们明天就会来了看你了，明天就会来了。”

“啊，我念啊，我念。不！我不念，我谁都不念。”我知道我就要去另外一个地方了，我不能让孩子们背上一点点包袱，我怎么能够在那个世界牵念这个世界的人呢？

孩子们明白了我的意思，有些哽咽。我也无话可说，只是静静地等着。

可是时间慢慢过去，我有些迷糊了，真的迷糊了。我好像看见了黑白无常，好像看见了索魂的小鬼。我不知从哪里来的力气，双手挥舞起来，“出去，出去，你们全都出去！”孩子们不解，却看见我好似发疯的表情，为难着进退。站在房门口问我怎么了，一个个焦急得看着我不知怎么办才好。

我很想说，我没怎么，我只是想赶走那些家伙，我想叫他们跟我一起赶，可是他们什么也看不见。我只得静下来，听见黑白无常说，“你只剩最后一刻钟。”我不知道这是不是我的幻觉，但是我知道我是真的不行了。此时孩子们已经重又围拢在了我的床前，我才意识到，我还在床上。

这可不行，我听说过，人的最后一口气不能落在床上。我急了，躺在床上挥舞着双手，示意孩子们将我抬起来。我很急，真的很急。孩子们看着我也很急，只是却不知道如何是好。我四处张望，寻找着一个懂这些忌讳的老人，可是谁也没寻见。

这时候三娃才察觉到我的想法。我听见三娃有些哽咽的声音，“爸，你是不是想去椅子上坐一坐啊？”我点头。我坐在椅子上，大娃将热水袋覆上我的手，可是我已经感觉不到那温度，只喃喃说道，“念啊，你们念啊。”我就要走了，真的要走了，可是我看不见前方的路。儿哪，你要给我念三遍路引我才能走啊。

“爸爸，念什么啊？念什么啊？”儿子女儿都哭成一团，我哪怕意识清醒，也是无济于事，我无法发声了。唯有死命的拽紧女儿的手。媳妇叫来了大哥，我才听见了路引，三遍，三遍，念完三遍我就记得离开的路了。

我感到我的手越来越没有力气，我的意识很清醒，很想要再握紧一点，再握紧一点，可是无法。“儿哪，喊我一声，喊我一声。”三娃哭着喊道，“爸爸。”“哎……”三个孩子一人叫了一声，我就再无力气回答，松开了拽紧的手，只有剩下些许力气睁开着眼睛，支撑着脖子。

大哥急急忙忙的说，“快，快，抬到门板上面，快。”我很想对大哥笑一笑，很想再说一句话。我知道这就是我一生的终结了，门板才是一生最后的落脚点。在这里死去，才不会拖累后人，也不会累及下一世。我不再慌乱，静静得等待最后一刻。我的感知还是清楚的。只是脖子一歪，我便彻底没力气了。我死了，真的死了。黑白无常允许我看见最后一幕，然后便要将我带上一条未知的路。

大哥顿时就哭了，走过来要替我换上寿衣，“二弟走了，二弟走了啊！”三娃一直摸着我的手，大哭道，“没有没有，爸爸没有走，爸爸的手还是热的。”可是却看见了那手下面还犹然温暖的水袋，颓然哭泣。我不忍，轻叹一声，“孩子们，我离开了。”

临走之前，我看了看挂在堂屋里的挂钟，半夜十二点三十五，微微一笑，还好，我的儿女以后三顿都有吃食。

后记：未能见到爷爷的最后一面，从爸爸妈妈断断续续的叙述中才了解。人的一生图些什么，临走之前牵牵念念的都是些什么？无非是一些小到琐碎的事，还有平常那些触手可及的幸福。可是在最后一刻，那些触手可及也变成奢望。于是便只想，我能留下些什么？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