走在落叶纷飞的小道，天地间似乎笼罩着秋天的悲伤。脚踩着枯叶，发出沙沙的声响，心也在不只不觉中乱了起来。看着那个熟悉的厂门口，禁不住把目光移向厂门口对面的那座小岭。岭上的树木的叶子也都黄了，隐隐约约可以看见几间并排的红砖瓦房。我想起了一个人，那个我叫他大哥的人。

那年辍学之后，我便孤身来到广东，进了一家玩具厂，开始了我的打工生涯。但是由于对学校仍念念不忘，所以就觉得很痛苦。每天只是不断地重复着吃饭、上班、睡觉着三点一线的生活，从不与人交往。

有一天晚上，还是像平常一样，凌晨两点多了，厂子里所以的工人都在加班。不知怎的，突然之间我就觉得很困，于是就不由自主地打了一个盹。手中喷油漆的喷枪也随之抖了一下，油漆顿时布满了我的左手和手上拿着的玩具。我立刻清醒，睡意也抛到了九霄云外。因为主管曾经交代过，这批玩具是要出口的，不管但是谁，不管是什么的原因，只要损坏一个玩具，就要罚款一佰元。

我不由恨我自己，为什么要打一个盹呢？辛辛苦苦一个月，也就五六佰块钱。现在可好，打个盹就不见一佰块，唉！真是倒霉透了。

手中坏了的玩具被组长一把夺了过去。我知道他肯定是拿去找主管，但这又有什么办法呢？

主管来得很快，他的脸就像快要下雨的天——阴沉得可怕。他用无情的眼光打量着我，并将那个被我弄坏的哪个玩具在我的面前扬了几下，冷冷地说：“你是知道的，损坏一个罚款一百元，我会从你的工资里面扣除。”

我低着头，无言。因为我知道，再怎么样的解释，都是徒然的。主管说完话，就转身朝经理办公室的方向走去。

就在这个时候，坐在我旁边的一个人站了起来，他小跑几步追上主管，然后伸出手在主管的肩膀上拍了一下，说：“大家都是出来打工的，不用做得那么绝吧！”

主管回过头看了他一眼，便把手中那个我损坏的玩具仍进了垃圾桶，然后头也不回走出车间。

那个人转过身来，我看清楚了他的脸。他的眉毛很浓，眼睛不是很大，却是很有神的那一种。虽然他一直坐在我的旁边，但我从没有注意过他。在我的记忆中，我没有跟他说过一句话。

他走到我的身边，对我笑了一笑，说：“没有事的，继续干活吧。”说完，他便坐回位置上，专心地工作起来。

我感激地看着他，小声对他说：“谢谢你帮了我，等会下班了我请你吃宵夜。”他很干脆地答应了。

厂子门口对面有一个杂货店，就建在岭脚下。这间杂货店主要是买些烟酒和日常的生活用品。它的销售对象也基本是我们这个厂子里面的人。所以，只要我们还在上班，它都是营业的。

我和刚才那个帮我的人来到杂货店的门口出处坐了下来。老板笑着问我们吃什么，我要了一碟两块钱的素炒河粉，他要的也跟我的一样。

因为用的是煤炉，所以总要等上好一会儿，我俩便交谈起来。他说叫他阿军就可以了。问他为什么要帮我，他笑了笑回答：“你是第一次出来打工吧，看你的样子蛮老实的。这些主管都一个样，他罚了你的钱，就可以得到多一点的奖金。我看不惯他们。”

谈着谈着，才发现我们原来是老乡。于是，又多了几分亲切。当我问及主管好像挺怕他的原因是时，他就不再回答了。

炒河粉终于端上来了，阿军问我：“你要不要喝酒？”我摇摇头，他就自己叫了一瓶啤酒，一边吃吃粉一边喝。

吃完粉，我便掏钱去付帐，阿军却按住我的手说：“不用了，你刚来这里没有多久，大概还没得领工资吧，这次我付就可以了，等你发了工资再请我旧可以了”不管我的如何坚持，阿军已经把钱交到店老板的手里。

从这次以后，我跟阿军的来往就多了一点，两个人也慢慢混熟了。

这天是农历的七月十四日，也就是我国传统的鬼节。不过，厂里并没有放假，只是在晚饭的时候加了菜，晚上还是要上班的。

下了班，我正想直奔饭堂，阿军走过来对我说：“不要去饭堂了，我买了点菜，等一下到我大哥租的房子那里去吃饭。”

认识阿军那么久了，我并知道他有一个大哥，因为阿军从没有在我或其他人的面前提起过他的大哥。

我没有去饭堂，而是跟着阿军走了。

出了厂门口，大概走了十多分钟左右，阿军便说到了。我一看，不禁笑了起来。原来他大哥租的房子就在我们厂门口对面的那个岭子的上面。那是一排极其简陋的红砖瓦房，阿军在其中一间的面前停了下来。

屋子门口的有侧放着一个煤炉，有一个人正站在煤炉的面前炒着菜，他背对着我，我没有看见他的脸，但从背影就可以看得出他大概有一米八的身高，虎背熊腰的。

阿军叫了声大哥，那人便回过头来，他长得很像阿军。他卡了我们一眼，说：“下班了，进去坐吧！饭煮好了，就差这个菜！”

屋子里的摆设很简单，在一盏昏暗的灯光的照射下，可以看见里面只有一张床、一张桌子和四张小板凳。吃饭用的碗筷都放在桌子上，桌子的底下有一个小小的电风扇。

我还注意到，在床头有不少书。摆在最上面的是一本《菜根谭》和《幽梦影》的合订本，我顺手翻了一下这些书，都是文学方面的，比如像《老人与海》、《巴黎圣母院》这样的世界名著都有。此外还有些是诗歌的，比如《唐诗宋词三百首》《泰戈尔诗选》。我心里忍不住想：“阿军的大哥会不会像那些未成名之前的作家一样、，在这里租了一间房子用来写作呢？要不然，这个年头还有谁会去看这种书！”

“可以吃饭了，大家坐吧！”阿军的大哥叫道。我们便围着桌子坐了下去。阿军的大哥帮我打了一碗饭，问我喝不喝酒，我摇摇头，他哈哈大笑起来，“男人不喝酒哪里像里像一个男人。”说罢，他就往自己的碗里倒了一碗白酒，端起，头一仰，竟一口气喝完了。

我顿时傻了眼，他喝酒的样子真是痛快啊，就像燕赵之间的那些壮士一般，有种豪迈的感觉了。我想了已故的武侠大家古龙，古大侠也是这样喝酒的。阿军的大哥喝完看了看我，但没有勉强我一定要喝的意思。他淡淡地说：“没有什么好菜，就将就点吃吧！”

闲谈之间，他没有告诉我他的姓名，他只是说，我也可以像阿军一样叫他大哥，我就真的叫了。扯着扯着，不免谈到阿军帮我的事情。

大哥猛喝了一碗酒，长长一叹：“是啊，出来打工就是这个样子，这些老板根本就不把打工仔当人看。最可恨的是那些主管，他们以前还不是打工仔，爬高一点便成了帮凶。以前我也想好好地打工，但工资总是被用各种理由克扣，到了最后所剩无几。还有一些老板更狠毒，他不你办暂住证，快要发工资的时候，他们就串通治安队来查证，没有证就抓人，真是毫无人性啊！所以现在我都不再进厂打工了。”

想想也是，这世道，哪不是有钱人的天下，有了钱就自然可以为所欲为了。像我们这些打工仔，辛辛苦苦也就能填饱肚子罢了。

大哥又喝了一碗酒，说：“等我攒够钱了就回家去，买上一艘船，平平淡淡地过打鱼的日子。”

我不禁为大哥的愿望鼓掌。在夕阳的余晖之下，一个人摇着橹，一个人起着网，欢乐的渔歌在辽阔的江面上回荡，那是多么的诗情画意，那又一种多么惬意的人生啊！

吃完饭，已经差不多到加班的时间了。我和阿军便回厂子去了，一路上阿军都是沉默的，这时，我才发现，吃饭到现在阿军都没有说过一句话。我问了阿军，大哥现在是不是在靠写作为生？阿军用一种很奇特的目光打量着我，欲言又止。

从此以后我跟阿军就经常到大哥那里去，大哥有时不在，有时静静躺在床上看书。我偶尔也向大哥借书看，我发现，每一本书都有不少折痕。

雨天总是会令人心烦的，我就很讨厌雨天，到处都是湿湿的，感觉上就非常的不舒服。在去大哥那里的路上，我不断咒着这该死的雨天。

我曾经问了阿军很多次，大哥是干什么的，阿军却不肯告诉我。今天看着大哥喝了几碗酒之后，我终于斗不过我的好奇心，鼓起勇气去问大哥，大哥听了先是一楞，随后大笑，笑声里是一种让人心痛的凄凉：“哈哈哈…….写作为生，哈哈哈…….写作，哈哈哈……，你真的很想知道我是做什么的吗？”

我点点头，接着大哥说出的一番话就犹如晴天霹雳一般，几乎要将我当场震晕。他说：“我现在就是靠抢，看见那些有钱人走在街上我就想去抢，抢他们手中的手机，抢他们脖子上的项链，抢他们口袋里的钱。不过，我从来不抢打工仔！”

我是真的晕了，那是心灵深处的颤动。沉重感觉的就像一座大山一样将我压住，让我喘不过气来。我不敢相信，或是根本就不愿意相信。我现在是多么的希望我不曾问过这个问题，也多么的希望大哥不曾回答我的问题。大哥床上的书已经使我相信他是一个有志气的好青年，一个靠抢劫为生的人怎么会去看那些书呢？怎么会呢……?

我平生第一次喝酒，那是一种呛得人落泪的辛辣，其中还夹杂着无法形容的苦。

几碗下去以后，不胜酒力的我开始头晕了，不时头部就传来针刺般的痛。我挣扎着要回去上班，阿军不知道时候倒在床上睡觉了！他总是这样，在大哥的面前从不说话，他刚才也喝了一点，也许已经醉了。我没有叫他，但是我还没有走出门口，就一个踉跄跌倒在地上。地上的积水湿了我的衣服，有点凉。

大哥听到声音从屋子里走了出来，他将我扶起，我想挣开他的手，但他并没有放开的意思。他说：“你醉了，我送你回去吧！”

雨不断落在我的身上，是一种彻心的凉。

到了厂门口的时候，已经过了上班的时间了，我看见主管阴着脸站在那里。当他看清楚扶着我的人是大哥时，我清楚地看到，那张原本带着怒火的脸在瞬间转变为惊讶。大哥扶着我走了进去，门卫想阻拦，主管却喝住了他。

主管不再说什么，只是静静地跟在我和大哥的身后。在楼梯的拐角处，主管突然说：“喝醉了就不用上班了，回宿舍去睡觉吧！”

我第一次发现主管这么的“好心”，但我明白其中的原因，是大哥把我送回来的，所以主管才会像现在这个样子。我也明白了，为什么上次阿军帮我，主管就放弃对我的处罚。但有一点我想不通，在这个厂子里面并没有人知道阿军有一个大哥，阿军也从不跟人说大哥的事情，难道大哥和主管是旧相识，或者他们之间曾经发生过什么？后来，我离开了这个厂子时，在我的一再追问下，主管告诉了我其中的原因。

原来，主管、大哥和阿军他们三人曾经在同一间厂子里共同工作过。后来，大哥不干了就出来抢。主管也跳槽来到现在这间厂，他发现阿军也在这里。有一次，阿军犯了一个很严重的错误，主管便决定扣他一个月的工资。不过，最终还是没有扣，因为大哥威胁主管。他对主管说，他和阿军无父无母，而主管的老婆、儿子都在厂子里面，如果主管敢罚阿军，那么他就砍主管的全家。主管怕了，他怕大哥是说真的，大哥跟主管说这些话的时候，主管的脖子上正架着一把刀。

回到宿舍，大哥只是简单地说了一句好好休息，就走了。

只不过从这一次之后，我即使犯了一点小小的错误，也听不到主管说要罚款，所以我一有空还是会去大哥那里。

时间总是过得很快的，转眼就到了中秋节。这个举国盼团圆的日子，厂里有很多人都请假回去了，我却没有。虽然我很想家，但又不想回去。阿军叫我去大哥那里一起过，我自然答应了。

屋子依旧是那么的简陋，里面的摆设依旧是那么的简单，床头的书依然还在，但这次却没有看见大哥在门口炒菜。于是我便和阿军一起煮饭，一起炒菜。饭熟了，菜也炒好了。大哥，他依旧没有回来。

阿军跟我一起把桌子搬到屋子的外面，摆好菜，搁好厂里发给我们过节的月饼，两个人就坐在桌子旁等大哥。

月亮已经爬起来了，时间接近了九点。现在这个时候，许多人正待在家里跟佳人一起吃着月饼，一起赏着月光。不过我想，也有不少像我们这种背井离乡的人，在苦苦地等待和期盼。

大哥终于回来了，他的脚步很匆忙，脸上布满了慌张之色。他看见我们就马上说：“阿军，你快回厂里收拾一下，我们马上就走！”

我和阿军愣在那里。大哥不禁急了起来，而且还有一点发火，他大吼：“去，快去！要不然就没有时间了，等一下想走都走不了！”阿军听完就立刻向厂子的方向飞奔而去。

我觉得很奇怪，便问大哥发生了什么事情。

大哥稍微迟疑了一下，然后他拍了拍我的肩膀说：“我相信你是一个好兄弟，不会出卖我的。今天，一个老板给了我一笔钱，让我去砍别人的一只手，我刚做完回来。所以要尽快离开这里。”

我下意识地后退了一步，眼前呈现出一幅血淋淋的景象：一个被砍了一只手的人，倒在血泊中，鲜血沾满他的身体，沾满他的脸。他不断地挣扎，不断地呻吟。在他的旁边，有一个人一手拿着刀，另一只手拿着一条断臂在不停地狂笑……

“蹬、蹬、蹬……”的脚步声让我回过神来，阿军已经提着行李回来了。大哥进屋子收拾了一下，我问他：“你们要去哪里啊？”大哥只是简单地说了两个字：“回家！”然后他向我抱拳：“兄弟，保重！”阿军也走过来，他望了我一眼，说：“我们走了，你自己要小心一点啊。”我一动不动地站在那里，没有向他们道别，就这样看着他们消失在我的视线里。

屋子空了，床头的书也被带走了。桌子上的菜凉了，月饼还原封不动地摆在那里。我抬头望向天空，一轮皎洁的月亮镶嵌在深沉的蔚蓝里。我第一次感觉到月光是那样的寒冷，也第一次发现，十五的月亮并不圆，而且好像还有一点残。

三天以后我也离厂走了，那一夜我并没有去报警。我不知道我这样做是对了还是错的，但我希望我是对的。

汽车的喇叭声打断了我的回忆，不只不觉中我已经走到公共汽车的站台处。乘上车，途中经过虎门大桥的时候，我看见夕阳的余晖洒在江面上，闪着粼粼的光。我仿佛看见：一艘渔船在江面上缓缓地行驶。船上有两个人，一个摇着橹，另一个起着网。他们欢快而嘹亮的歌声似乎环绕在我的耳边，久久回荡。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