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后一天,这个话题,在这几天之前真的油然不知其沉重。我健健康康的坐在那里,幻想着如果真的这是我生命的最后一天,我该如何,我会如何,却从来没想到过我能够如何。假使真的这是最后一天,我能如何呢?我什么也不能。
接到妈妈的电话我就预料到了,爷爷恐怕是不行了。之前就告诉妈妈,提前几天告诉我吧,我想陪爷爷走完他人生的最后一程。有些东西我不能改变,便只能接受,哪怕心有不甘。我想,这该是我第一次以这样沉重的心情回家了。躺在床上,想着我握着的爷爷的手怎样慢慢变冷,想到那双慈爱的眼睛怎样合拢永远不再睁开,我终于体会到血管在痉挛的感觉了。我是怎样睡去,又是怎样醒来的我已经不知道了。
一切我都做好了准备,只是没想到,一切发生得这么突然。转了四趟车,我都觉得自己有风尘仆仆的感觉。只是还未来得及走进家门,便听见了哀乐。我在安慰自己,不是我家的,不是我家的。可是来来回回晃动的戴着孝布的人影模糊了我的眼睛。我跌跌撞撞的往家里跑,我都还不愿意承认。
什么叫做“不得不”,我体会到了。我不得不看爸爸妈妈红肿的眼睛,我不得不看白得晃眼的孝布刺痛我的眼球,我不得不接受那挂在堂屋的黑白照片,不得不接过那柱不知是谁递过来的香,不得不看那躺在一口黑色棺材中已瘦的不成人形的爷爷的脸。是的,我不得不。
棺材楔开了一道口子,我就透过那道光看你安详的躺在里面。爷爷,你明明就跟往常一模一样,可为什么就是不肯再看我一眼?或者摸摸我的头,说,“我的幺孙,哈哈,你回来了爷爷就是最高兴的!”你只是生病了,却赖在里面一动不动。不懂事的表弟对我说,“姐,你摸摸外公,好冷啊。外公现在肯定好冷。”棺木冰冷,你又怎么睡得热和?我哭得响亮,爷爷,你在那边的路是不是走得特别艰难?好日子不是才刚起头吗?
旁边的老人急急忙忙的拉开我,阴间的路又冷又险,鬼门关前还有重重关卡。我们溅落在你身上的泪会增加你今生的罪孽,在那条未知的路上步履越沉重。我后退半步,你为后人辛苦一生,现在不该再让你负载累累了。
大姑在我耳边絮絮叨叨的说,他等不到你呀,他等不到你们啊。他说,我就周末去吧,那就不用耽误你们太多时间。儿哪女哪,忙就不回来吧,我理解,我理解的。于是他就真的就这样走了。
我听说,人在离开前的一个小时意识是非常清楚的,老人称之为回光返照。可是人之将死,想到的都是些什么呢?“我的孙啊,苗苗跃跃还没回来。我念他们啊,念他们啊……”随即反应过来,“不,不,我不念,我谁都不念。”爷爷知道他即将是另一个世界的人了,于是到这一刻还不愿意将自己的子孙拖入那些意识形态的牢笼。
人都是能预料到自己的最后一刻的,爷爷最后的要求简单到让我心惊。
那一刻钟,爷爷死命的拽紧儿女的手,盯着身旁的儿女,“喊我一声,喊我一声啊。”“爸爸!”“哎……”“爸爸”“哎……”“爸爸!”你就连最后一点力气都没了。你就那么眷恋儿女的呼唤,你是想积攒几声,走到阴间路上也不会那么寂寞吧。还有一点奢求,那就是看清自己离开时的路,爸爸念了三遍路引,爷爷拽紧的手就垂下去了。
人在最后一刻会眷恋什么会抛弃什么?只剩却那些最简单的愿望,那些平时触手可及的幸福。可是那些触手可及的幸福,在那一刻却显得奢侈。我想晒晒太阳,我想吃口热饭,我想清楚地看清我儿我女的脸,我想孙儿孙女在我膝下,我想留,不想走。
呼……我该说些什么?
我又开始哭泣,只要一靠近那棺木,就好像磁石的吸引一般将我的眼泪引诱而出。好像是掉了此生最多的眼泪,亲人的幸福那么珍贵,我突然就失去了围绕我十九年的那么厚厚重重的爱,要我如何适应?
我一直站在灵前发呆,二姑婆蹒跚到我的面前,“孙哪。”便将我的手握得紧紧,我便想起爷爷温暖过的我的手。我拼命抑制住眼泪,就算我当时意识多么迷茫,也无法忘记二姑婆那撕心裂肺的哭声。念念叨叨哭喊着,“我的弟啊,我的弟啊!”那么大年纪的老人,我不忍破坏那好不容易平静的心情,只得静静得盯着那灵前的油灯发呆。
此时我才明白那盏油灯的用途。
爷爷离开了,灵魂离开了身体,勾魂使者诱骗了他的记忆。于是爷爷以为他只是在走亲戚,没有了病痛的折磨,没有了肉体的拖累。爷爷是世上最善良的人,灵魂轻飘飘,一路游游耍耍才不觉得累吧。老人说,那油灯照亮了你前行的路,别让那灯熄灭,否则你看不清前方,摸黑走太多的坎坷。又是走亲戚,爷爷,你怎么总是那么爱走?可是这次走亲戚,你走了便不再回来。
于是你便不再回头,用三天时间走过鬼门关,踱过黄泉路,渡过忘川河,攀过奈何桥,终于到了望乡台,此时你终于回头了。看到你的子子孙孙那么痛苦的哭泣,你想回来,却晚了。望乡台边孟婆亭里孟婆等着每一个过路的人。孟婆说,你要忘却,才能重生。那碗忘却记忆的用你今生眼泪熬成的汤是子女欠你一世的债。
看得你眼睛恢复清明,我是否要高兴。你的病痛终于了结,离开我们该算是一种解脱。我知道这些都是人为了安慰自己杜撰出的情节,只是于活着的人而言,这很重要。
当那三天的历程结束,盖棺,埋葬,圆坟,烧告山。我看着那一块石板慢慢的合拢,石板那么重压弯了铁棒,风吹过,爸爸说你在留我们。从此以后,就是一桩矮矮的坟隔开生人死者,那便是两个世界的距离。
守灵的时候,我有个大胆的想法。如果我将那照亮你前行路的油灯换到你的身后,那是不是照亮你回来的路?打个转,你就回来了,可是我不敢尝试,不敢让那魂魄不得安宁。
-全文完-
▷ 进入冷血周的文集继续阅读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