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南可采莲,莲叶何田田。鱼戏莲叶间。鱼戏莲叶西,鱼戏莲叶北,鱼戏莲叶南。”这首朗朗上口的乐府古诗,已不知是什么时候爷爷教会我的,至今记得。从这首诗的结构与修辞来看,想当然它应该出自江南水乡一位采莲女子的即兴歌谣。看那,在六月的某一个清晨,当湖面的氤氲还未完全散尽,一叶轻舟早已划破凌凌波光。莲叶承露青翠可爱,鱼儿嬉戏云水之间;桨声欸乃,吴哥绵绵,芊芊玉指来把莲叶采。没错,就是她。要不然怎么两千年后的徐大才子会来句“最是那一低头的温柔,像一朵水莲花不胜凉风的娇羞”呢?
我是地道的北方人,自打出娘胎起从未到过那个传说中的“花柳繁华地,温柔富贵乡”的江南。自古北方尚武,南方尚文;北方多慷慨悲歌之士,南方多风流儒雅之客。后来读明清史才知道了“扬州十日”、“嘉定三屠”的惨烈。当满人努尔哈赤的铁蹄震颤中原大地的时候,只有偏安一隅的江南还在至死不肯臣服。绵里藏针,柔到了极致也硬到了极致。江南,竟也是一片英雄的用武之地。千百年来,江南人的家国梦、故人情都陶醉于温柔的水乡里;徘徊在幽深的雨巷中;寄意于缠绵的柳丝下;怀古在历朝的古迹旁。生生世世都在编织一个梦,一个属于江南的梦。
江南,落魄文人的牢*与心境,一世的落寞与孤独。
“姑苏城外寒山寺,夜半钟声到客船”。寒山寺的钟声敲碎了张继的科举梦,也送来了灵光乍现。在一条破渔船里,落第才子文思泉涌,吟出那首凄凉千古的诗句。文学,还真是苦闷的象征。孤独之感,羁旅之情,人生之苦,寒山寺的钟声回荡在夜空。一下又一下的落在张继愁绪满怀的心上,也敲在千年后一个神往江南的人的心上。
如果说唐朝的张继是因为科场写下了人生的凄凉,那么北宋的秦观是因为官场才开始了多舛的命运。秦观少年得志,师出名门,但是在官场上却屡遭排挤。在贬谪的路上,身如蜉蝣的他风一程雨一程。而在深闺的小妹却终日独坐愁城,以泪洗面。雨打梨花深闭门,闺中少妇独伤春。雨雪霏霏与杨柳依依的往返,任他是钢筋铁骨也也禁不起这岁月的几番折磨。什么“夜月一帘幽梦,春风十里柔情”,什么“一春鱼鸟无消息,千里关山劳梦魂”,愁苦绝望的少游也管不了那么多了,一声叹息客死他乡。
“别人笑我太疯癫,我笑他人看不穿;不见武陵豪杰墓,无花无酒锄作田”。狷狂的唐寅笑他人看不穿,他自己也不一定能看穿。诗书画三绝的他自命“江南第一风流才子”,一生落拓不羁,放浪形骸。别人看不穿的是他掩饰在洒脱之下的那颗落寞的心,而他自己所看不穿的恐怕是心为形役罢了。诗酒一生,沉沦于风花雪月身为四大才子之首的唐寅,在桃花庵真正“成仙”的时候,还是几位风尘知己凑钱下葬的。
江南江南,多少旷世才子的风流,已被风吹雨打去。
江南,亡国之君的伊甸园,孵化幸福与编织噩梦的温床。
宋太平兴国三年,公元978年7月7日夜。汴梁城里灯市如昼,游人如织,这是个浪漫的日子。在宫廷的筵席上,李煜喝下了要命的牵机药,这天刚好是他的生日,乞巧节。从虚幻之中来到虚幻之中去,这原本是每个人都无法逃脱的命数安排,可李煜居然连日子都不愿错过,这还得感谢太祖皇帝为后主的传奇人生抹上一笔瑰丽的血色。难道真的是那句“故国不堪回首月明中”让赵匡胤动了杀心吗?不尽然,有时候一个人的才华也会成为别人眼中的刺和钉。且况是并不怎么厚道的宋太祖呢。我们不要忘了,李煜不但是南唐后主,还是“花间派”词人之翘首。木秀于林,风必摧之。
南唐亡国之后,李煜一改前期迤俪柔糜的词风,已沦为阶下囚的他杜鹃泣血般的写下了许多凄凉悲壮、意境深远的绝唱,为后世“辛苏”豪放派开启了先河。历史造就了一个失败的皇帝,却在艺术的天空升起了一颗璀璨的明星。
历史的悲剧总是在不断的翻版,就在李煜之前还有一位陈叔宝,二人均史称“后主”。由于际遇相似,许多人把他们的事张冠李戴、混淆不清。“妖姬脸似花含露,玉树流光照后庭;花开花谢不长久,落红满地归寂中”,就就是那首著名的靡靡亡国之音《玉树后庭花》,“妖姬脸似花含露,玉树流光照后庭”,其中蕴藉了多少富贵风流呀。对于陈叔宝而言,或许从来就没把自己当成一个皇帝,他无时无刻不在把自己装扮成一个风流才子的形象,并把这一角色演到了极致。在他的眼里,作诗度曲、宴饮歌乐那才是正行,至于国家,就由他去吧。当十万隋军压境长江,后主还在和一帮御用文人、女学士女校书们若无其事的飞觴醉月、曼词艳语。隋军破城之后在一口枯井里找到了他,惊讶的发现他身边既没有文臣也没有武将,而是二位绝世佳人:张丽华和孔贵妃。有君荒唐如此,国焉能不亡。
江南江南,秦淮河畔的金陵城中,沧桑了许多君王的春秋大梦与后人评说。
江南,才子佳人的牡丹亭,凄凉哀婉的血色浪漫。
“玉手移栽霜露经,一丛浅淡一丛深;数此却无君傲世,看来唯有我知音”。苏州的媚香楼上,小婉欲抱琵琶半掩面,莲指生花度朱弦,打动了冒辟疆那颗自负孤傲的心。其实,小婉早已对眼前这位才华横溢的翩翩公子心生爱恋。一个是翩翩狂少年,一个是温柔媚婵娟;一个是复社的中坚才俊,一个是青楼翘首花魁,他们之间己注定是干柴烈火,一起燃烧成灰烬。可天不遂人愿,等他们二人最终走到一起的时候,天下已由明变清。故国江山,真情也经不起太长的等待,董小宛27岁便香消玉殒,抛下冒辟疆空吟落花、愁对孤月,不久也因相思成疾病,一命呜呼了。
和董小宛同为“秦淮八艳”的李香君,她与侯方域也是在媚香楼中相识的。才子佳人,很自然的两情相悦了。可身为复社四公子之一的侯方域却是块软骨头,在奸臣阮大钺的威逼下,他不但没有英雄救美,却无情剑断情丝,脚底板抹油——溜了。香君自此洗尽铅华,闭门谢客,日日望眼欲穿的等心上人来。终于有一天,迎亲的队伍吹吹打打的来了,盼来的却不是心爱的侯公子,而是南明小朝廷弘光皇帝的轿子。香君誓死不从,血溅桃花扇。
对香君深情款款,貌似国之忠良的侯方域最终做了清朝的官,代价是曾经的理想与爱情。一代才女李香君也流落民间,不知所踪。一阙《桃花扇》,多少儿女情。
卞玉京,吴梅村;柳如是,钱谦益;马湘兰,王稚登。温香软玉般的秦淮河,人生长恨水长东。潮来潮落,溅起的不是朵朵浪花,是点点离人泪。
江南,是历史过往中风雨飘摇的小舟,凄风冷雨,壮怀激烈。载不动,许多愁。
扬州城终于破了。当如潮的清军蜂拥入城时,一声断喝,犹如平地起旱雷,令在场的虎狼之兵肝胆俱裂。“我史督师也”是英雄最后的悲鸣,是“虽千万人吾往矣”的儒家弘毅之士的壮歌。一座岌岌可危的孤城,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文官,一群七拼八凑的残兵剩勇,竟然还在对抗多铎势如破竹的铁骑,这位满清王爷恼羞成怒,一手包办了历史上著名的“扬州十日”血案。整整十天呀,别说是杀人,就是宰猪狗也手软了。丧失伦理与人性的战争真是让人不寒而栗。
又一个冰雪之季来临了,扬州城外的梅花岭上雪海红云。碧血长埋凝芳信,青史永留在人间。
作为一个尚有血性与良知的中国人,我想都不会那么轻易忘掉那个悲惨的国耻日,那是怎样的惨绝人寰啊。二十万手无寸铁的同胞,在异族的刺刀和机枪下尸横遍野、血流成河,就连最后侥幸活下来的人都不愿意再去回忆那撕心裂肺的痛楚。这是魔鬼扭曲的心理,是野蛮变态的兽性让太平洋上一个弹丸之国犯下如此弥天大罪。就算是有海纳百川的胸怀,在有生之年,我也没打算原谅一个如此嗜血的民族。
滔滔江水怒吼,萋萋芳草悲情。安息吧,二十万死难同胞,来世你们一定都会做一个清平盛世之人。
温柔的江南,原本也是厚重的,只是厚重得有些让人窒息。
江南,江南。多莲的江南,多湖的江南,多情的江南,多梦的江南。杏花春雨的江南,小桥流水的江南。在所有中国人的眼中,她已不是一个单纯的地域符号,她就如源远流长的华夏文明一样缓缓流淌进我们温热的血脉中。让人一想起她来呵,就不自觉的感到思绪绵绵、温情脉脉。
江南,我们共同守护的精神家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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