殡仪馆独自坐落在城区郊外的一个山坡上,几年前因为外公去世去过一次,一时却无法从脑海里搜索出与之有关的信息。
一切似乎都烟消云散了。活着的人对殡仪馆的忽略是彻底的,既然那些我们深爱的人可以因为骤然消失而变得虚无模糊,就没有什么场景是不能忘怀的。谁不是让一双沾过死者的手,用水洗了又洗?谁不是恐惧死亡的黑暗,向往着生的光明?当生成为这个世界最大的图腾,那么死亡也就成为人生的最大忌讳了。在这生的岁月,不关心死为何物与在爱的时刻,不理解恨一样,我们活在只有一次的生命体验中,无暇其他。
记忆本身随着时间之河的颠簸正越来越淡薄。雨停了,淋漓的世界也消失了。我永远也赶不上的,是遗忘的脚步而已。那么,我偶尔画下的几滴落在绿叶上的雨珠,是否让你感受到曾经还在的清凉呢?
我对此不抱奢望。也没有想过要在殡仪馆里寻找诗意,事实上,当时的我因为悲伤心智也是糊涂和萎缩的。要不然不会在那天连续忽悠我老公两次。现在我才明白,要发挥细致的观察力最低也要是平常心智积极反应的结果。否则的话,既有万物摆在我的面前,我也可以视而不见和充耳不闻。这次我画下的不再是美妙的露珠儿,请原谅此刻的我,停留在人生的最后驿站上。
记得那是清明节后第三天凌晨,天还没有亮。我们被6点的闹钟唤起,赶去殡仪馆,准备把外婆的遗体运送乐山殡仪馆火化。
临行前,一个嘴角向左(或向右?)歪的中年男人递给我一张账单,让我把这两天的费用结了。我拿着这张纸片粗略地扫了一遍:抬尸费180元,停尸间840元,灵柩车450元,花圈车180元,灵烛180元,纸钱150元……总计款上的数字是:2230元。我机械地从手袋里拿出一叠钱数给他。不一会儿,灵柩车,载花圈的炮车和亲人送别车在鞭炮声中上路了。
我和哥哥坐在灵柩车上,另外还有一个工作人员和司机(就是那个歪嘴男人)。我和哥哥的任务是在路途中撕纸钱,留下买路钱。到了桥头要呼唤死者,告诉她过桥了,她的灵魂才能找到回家的路。
我们是约定俗成的木偶,晃荡着没有表情的影子。外婆躺在后车室里,被一块铁板挡住了。
有一刻间,车里安静了,除了汽车的马达声。我突然有所感喟,难道你们不害怕死亡?是不是习惯了?你们这种特殊行业,利润这么高,可能没有人和你们讨价还价的。你们的工资肯定很高了。
歪嘴男人接腔道,利润也不是好高。租的民政局的房子,一年租金就是几十万,还有车子的损旧,维修费,工人的工资等,分摊下来也没有什么搞头。我们这不能和乐山殡仪馆比,那里才是肥得冒油,我们啃剩下的骨头渣渣。
我回想起来了,当时在医院里,剧烈的胃痉挛和外婆的死亡同时袭击了我,让我六神无主。外婆就被他们糊里糊涂地抬走停放在当地殡仪馆的。他们是怎么在第一时间内获得死亡消息的?
那么你们为什么没有弄个火葬场呢?他说,你,你以为想弄就弄啊。那是要政府批准的,要达到多少人口才有资格做。
歪嘴男人说话有一点结巴,但还算坦诚。他说,我们不害怕死人,到是害怕活人。在死人面前,随便你怎么摆弄,他还是那样子。到是活人,冷不丁地不知从哪里蹿出来会吓你一跳。
他又说,你以为我的工资好高哦,才一仟多元钱。要是在夏季,有些孤寡老人死在家中,或是吸毒犯死在外面,被发现时身体已经开始腐烂,发散出臭气熏天的气味,你不想干还是要硬着头皮上。
也是啊,听他这么说,我也跟着恶心起来。世上没有一项工作是容易的。哥哥始终保持沉默,没有说一句话。
三辆车绕城而过。放花圈的车上会有朋友沿路放那种拖在地上的神鞭,这种鞭炮的声音不大,以至于我在灵柩车里没有听到。一个小时后,我们来到乐山殡仪馆。宽敞的院坝上停泊着好几辆车,馆场早已开始工作了。
下车后,歪嘴男人问,我让你们买一条好烟买没有?买了。我赶忙拿出来。
他迅捷走进馆内,叫了一个年轻的工作人员出来,让我把烟给他。那个人接过烟,只看了我一眼,面无表情地问,人在哪儿?歪嘴男人回,还在车里,马上抬进去。
年轻人不知何时进去了。歪嘴男人对我吩咐,让我把死亡证明拿着,跟他进去办理手续。
我翻找了挎包外面的两个大口袋,里面怎么没有?慌乱间我脑海里突然闪过一幕:昨晚临睡前看到死亡证明,放在梳妆台上的。糟糕,我不安的面对其他亲人,忘记带死亡证明了。姨说,怎么能把这么重要的事搞忘呢?我有点委屈,好像没有人告诉我必须要带这张证明。歪嘴男人嚷嚷,那咋办呢?我给你老公交待得清清楚楚的。
我转身走向老公,他把车停好,刚下车。一听我说忘记带死亡证明了,没有说一句责怪我的话,而是默默地返身上车。他也只有开车回家拿了。可是来回往返的时间也要两个小时,即便拿来也赶不上另一边已联系好的土地下葬的时间。
怎么办哦。虽然亲人们,再没有一人想要责备我,可自己真是懊恼透了。能不能先给火化了,再补办手续呢?歪嘴男人思忖片刻,说也只好进去试试看行不行。
表弟力志走过来,陪我进去。馆内中央停放了一具男尸,脸上有明显的黑色瘀血。不像是正常死亡。20多个人站在后面,队伍里还有穿黄大褂的。站在旁边的女人抑止不住痛哭着。
穿着一袭白大褂的几个工作人员不同意我们的请求,但是语气不生硬,只说没有这样做的,万一出了事情承担不起。我们再而三的保证,属于正常老死,因为时间等不及了,才来寻求破例。歪嘴男人也在帮我们说话,他们的关系自然是不一般的。最后,其中一个人说,只要ⅹⅹ说可以,我们就烧。歪嘴男人面露难色。
我也看出来了,歪嘴男人是有办法的。歪嘴男人说,主要是这个电话我不好打。一打过去,找他帮忙的话,最少你也要递一个红封给他才行。
表弟说,这个红封给他就是,只要现在能顺畅地火化了。歪嘴男人同意了。这个时候,人声沸腾,院里四处停满了车。不时还有隆隆的震耳欲聋的礼炮声。整个殡仪馆宛如一个热闹的小型广场。
填表格的时候,歪嘴男人还特意提醒他,烟已经给了某某。他立即会意地指着一张物价表对我说,礼炮用最好的,按便宜的这种价算。火化炉子用贵宾间,按普通间来算。他很快地在单子上列下所需费用650元。
外婆被拉到炉灶门口时,亲人们看了她最后一眼。外婆的面容沉静祥和,没有临死前令人可怖的枯槁鬼魅了。接着亲人向遗体告别,三鞠躬。外婆的躯壳缓缓地送进火化炉,只听一扇铁门“咣铛”一声,便再也看不见了。
出了馆场,歪嘴向我们告别时,又一次重申那个红封是给ⅹⅹ的,如果不是那条烟,火化费肯定是上仟元。我们只有连声感谢他的份。那个红封到底是为自己所谋,还是真如他讲给了别人,都不重要了。生,是那样的喧嚣。死,是这样的宁静。浑浊的天空,早已看不到纯色的云朵了。
亲人们在馆场旁边的焚烧堆里,开始烧外婆的衣物。我的神情始终有些恍惚,和来来往往的人擦肩而过,木然地看着那些蜷缩在角落里,泪流满面的人。又听到让人不安的礼炮声,仿佛在冥告天庭,又有一个灵魂来了。
我和哥哥去馆场后面的焚尸间,正好又瞥见一具女尸被缓缓地送进火化炉,一种阴冷异样的感觉在整个馆场泛泛而起……
我隐隐约约回想起那年外公去世来此火化的一幕,也是这样的守候,等来了一堆夹杂着灰斑的白骨。所不同的是,骨灰盒的旁边,外婆那张放大了的表情,正似笑非笑地炯炯有神地注视着我。我背对着哥哥,禁不住抽泣起来。我都不知道,这样的眼泪是为外婆悲悯呢,还是为无助的自己。
我一个人默默地黯然神伤了许久,终于走出这让人悲怆的死亡之窟。
最后我将骨灰盒放到墓穴里,像埋藏过去一样把外婆埋葬了。最后我,还是外婆都复活了,获得了自由。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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