话题要从村上春树说起。
为什么要提村上春树呢?因为他的职业转变、生活方式以及命运变化都很有意思。一个开酒吧的人,享受着中产阶级的乐趣,突然间发生了对写小说的兴趣,竟然初试身手就成功,这种事在三十年前的日本发生不很意外。他逐渐建立起对文学才能的自信,接连不断地写下去,一直到现在。33岁左右时,他开始长跑,坚持得很好,且越跑越长,越跑越“悲壮”,还挑战了一次100公里的长度。
我坚持过两年长跑,真正的风雨不误。好几次暴雨倾盆,我一个人举着雨伞跑在校园里。一旦成了习惯就会上瘾,不跑就觉得对不起自己,甚至作了孽,必须得跑,而且要正经八百地跑出一定长度才行。往往跑步仅仅是为了身体健康,至少是为了自己理解中的健康。在哲学意义上,我认为它是与黑暗人生的对抗,与全部虚无与幻灭的对抗。让身体运动起来,这是实在的。这是一种对存在感的确认方式。人需要不时地确认存在感。过于现实的人无需确认存在感,十足浪漫或十足理想主义的人物却往往缺乏存在感。
跑步,就是这么一回事。它还对抗衰老和死亡,包括精神的衰老和死亡。
我认为村上式的奔跑自始至终是悲壮的,自得其乐同时悲壮。假如他不搞写作,也许他压根就没有想跑步的念头。因为写作,所以跑步。跑步构成了奇妙命运的一部分,写作似乎也是。
你说这是命运的旨意还是一种职业的神奇降临而派生出的种种?说不清楚。那么只管跑吧,跑他个昏天黑地地老天荒,跑他个否极泰来鸟语花香,跑他个残雪化尽冰河初开。跑是一种仪式,一种内在的丈量,一种绝望后的反抗,也是一种可能的探测与期待。
对身体奇迹的确信会激发人的强烈自信,之后会更容易找到并开掘精神奇迹的隧道。
还有奥尔罕帕慕克。他本想当个画家,家里人希望他成为建筑师,有份体面工作,因为在土耳其那样的国家,艺术家很难混出样子。后来他放弃了当画家的愿望,也没当什么建筑师,他拿起笔,写起了小说。绘画的悟性和建筑学的理论基础帮他打开了一扇门,通往他内心沉睡的宝库。这扇门是让文字酷似立体艺术的魔法门。他迈了过去,大约过了三十年,他捧到了诺贝尔文学奖。不写作,也许他现在是个一事无成贫困潦倒的酒鬼画家,也许是一个每天心情不快庸庸碌碌怠惰拖延的建筑师。也许有一个爱唠叨的妻子和几个顽皮的孩子。然而,他走了另一条路,他主动选择的路。走入一种职业,便走入一种命运。似有定数。
余华也同样。五年牙医,面对千百张奇形怪状的嘴之后,他走入文化馆,又走进北京,走进美国和欧洲。一路走一路声名鹊起,靠的是仅有的几部长篇。比余华写作量多得多的人都不如他有名,他是被上帝选中的那一位言说者。他不得不慎重地言说,把中国的故事和人性带给全世界。修牙是很霸道的工作,有点冷幽默,有点被默许的残酷,有点简单直接横冲直撞爱谁谁,这就构成了余华小说的底色。“张开嘴巴,把你的悲剧部位给我看。”余华一面狞笑一面这样想着。他当了作家,他的内心越来越丰富。平日热闹势必内心空虚。孤独中的余华有本事将不同的时代连接入同一本书,在中国,还找不出第二人。假如他一直当牙医,现在他一定是十里八乡闻名的余拔牙了,而不是蜚声国际的余作家了。
现在在火车上,经常会遇到一种情况,就是几乎所有人都对对面人士的身份感兴趣。若根据衣着、举止猜不出,他就会憋很大的劲儿问你一句,“老哥你是干啥的?”
中国人的身份感实在太强了,其实就是想来个比较,然后证明自己还没在最底层。何必呢?奴隶意识!如果有人问我的身份,我就紧闭嘴唇,然后来一个写字的动作,也许对方会恍然大悟说:“真看不出来,你管开税收的票的啊!”我一点也不会生气,没准会调侃一句:“没见过领导签字吗?”万一对方不屑地回一句:“哪有领导坐火车硬板的,都坐小汽车。”我会继续开玩笑说:“最好的领导总是在群众中间,时刻体验生活。钻进小汽车里,那是腐败分子。”
-全文完-
▷ 进入李家纬的文集继续阅读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