入土为安，诗笺尤暖。

——题记∕与月下的清辉共勉（合奏）

【一月气聚】

若时光可以转角。用一刻度的阳光，给我明眸皓齿的回忆。

那些深入唐朝的动乱尚可撇去，一沓书简，夹杂哀怨，不含恨。那些散落在浣花溪边的红色小彩笺，携带相思。植入多少花泥的馨香，我的渴盼便也渗透几许。

天黑得匆忙，我的一夜白便也在日子消亡之前回笔转淡。那些缠绕在岁月罅隙的鬓发，空结同心草，不结同心人。在日落时节扬起落花，纷纷扬扬。

欢场女子或许只是交际场中灿若烟花的过客。烟花易冷，在阔别千年的梦境乔办一回薛涛。抵达校书门巷，用一轮回的三寸金莲之音敲开竹林深处的一潭泉，听井……

【二月水谷】

日子苍白得可怕。在一场兵戎相见，血流成河的长安乱之后，家父举足南迁，落户蜀地。虽太多杀谬的镜头没有目睹，但动荡的现实并没有消弥叹语的累积。那些尘封的絮语在家父的日常习文中偶尔嗔出，惟叹世事不济，一落叶亦可成诗，远离喧嚣，便足以在骇浪之前稍靠平静之港。

且也只是片刻之宁。在一梧桐落叶窥见宿命的苞蕾不久，父亲便鹤之西去。这如晴天霹雳的震耳之弦在十四岁的青梅之音砰然断裂。那些颤抖着“枝迎南北鸟，叶送往来风”的和语，果真在“庭除一古桐，耸干入云中”瑟瑟西去。这宿命的安排，母亲，前途未卜，我真的会坠入红尘之中，在一席地的落叶中扬风拜祭？用青春的甘醴，兑换一辈子的苦酒？那枚蓄满父亲心事的落叶，我的一生，果真是在叶脉中行走？

“洪度”未渡，母亲，苦海里，我一生的小舟终究没有落脚，那些蓄满爱的水谷，涨满秋池，那盏在襁褓里的微暖的烛　灯，也渐渐熄灭。我的一生，仍靠流浪的双脚击开涟漪。

【三月驮云】

花季之时，芳龄十六。穷困潦倒的日子逼迫我走上这条不归路。我在靡靡之音里交付父亲教导的音律，在欢乐场的侍酒会上弹唱娱客，用此生怨虑的诗稿，酬和那些纨绔子弟，抑或沉迷在灯红酒绿里的“文人*客”。

母亲，我留下这虚空的生命，只为平复这苟延残喘的浮生，指控这命运，还有，扶你之手，笑怡晚年。

我开始学会察言观色，开始学会如何在一片酒醉锋芒的眼眸里寻求出路，用浑身的解数引来目光。人前卑微，背后落泪。母亲，这“乐妓”的头衔便是“洪度”的替换，然洁身自好，这花季之蕊不可残，迟暮之春或许在远方。我只是空执巧手卖艺，那么遥远的春天，我仍在一朵桃红里打坐。只是，三月的驮云盼来的不是共结连理，起舞天域的比翼鸟，却是一场泅渡官宦之地的沉沦，那一段生命中忽变的风云，时而将我捧在云端，时而将我浸入囚笼，我在一段悱恻的玩弄中冷暖自知。或许，苦水不绝，我生命中的序幕便不会收场。

那朵云便是韦皋，这个视我如珍宝的男子，便是在我花季时节邂逅的贵人。那么久那么久的蛰居，在我初迈其酒宴之场，题下了《谒巫山庙》的初相见，日后其府邸的宴席，便是我琴瑟共鸣，起舞弄清影的风水宝地，他能读懂我更多的诗情，然，迫于“红裙入衙，不免有损官府尊严”的谗言，他心有余力不足，奈何我也只是一名“乐妓”,一只徘徊在现实与梦境的孤影，再多的名利也抵消不了堕入淤泥的那个黑洞。

遂罢，女校书的门槛我迈不过，但流连在少女不识愁滋味的愉悦之所，我踏错一步，深陷其官僚政事的渔利之争，这朵云便下起了瓢泼大雨，我的双手扣上桎梏，遥远的边陲之地，或许是我最后一天，沉睡于此的遥远北方。

边陲之景萧条如秋，我是在乌云里摇曳的一个孤魂。越是孤寂，就越能挑起我心中那股不息的傲火，我不能沉湎于此，书《十离诗》传达悔过之意。我用“驯扰朱门四五年，毛香足净主人怜”回馈韦皋的恩遇，用“出入朱门未忍抛，主人常爱语交交”表不舍，用“为遭无限尘蒙蔽，不得华堂上玉台”黯然悔悟……《十离诗》，十桩赎罪与恩泽的追忆，寄君锦书，徒以再一次回归……

【四月裂帛】

这一次的劫难终究在韦皋的疼惜下收回成命。一桩用感情篡改的劫难让我幡然醒悟——我终究是沉浮于被人玩弄的花瓶。诗赋再高，依旧是欢场的艺妓，容貌再好，依旧是稍有瑕疵，不能通灵的一块顽玉。断情离所，告别粉黛之色，抚一段琴，逐花而居。剪一段人生中的孽缘之帛，回归自然，竹溪浣墨。这混杂在宿命的沆瀣之帛，断断断，换我余生的艳阳晴空。

【五月袷衣】

风雨的萧条没有缅灭我全部的斗志。远离欢场，生活的拮据并没有让我眉目不展。我仍是巢居在浣花溪边的一只孤鹤。晨时游牧锄禾，摆弄花草，暮时书诗鸣瑟，捣手抚琴。那些在静谧中晕起的音符抑或诗行，便是毕生安然的喜悦。

我时常会一蓑红衣驰骋田园，那些在欢愉中绽放的性情，更多的是一种释放。此生无爱，便也是终岁到老，我染于绚烂的年华渗透书简，那一张张涂于红花的诗书之笺，便是我五月袷衣，永不停息的笑靥……

【六月莲灿】

殊不知，少女的情愫依旧在心田不减。采莲当空照，已染红尘之毒的我行至荷塘深处。恰是少女怀春的年纪，在远离欢场的一段岁月，依旧有不少文人雅士根寻至此。辩其缘由，一来便是盼与我酬诗而和，一睹我薛涛的真才实学；二来，这红得炽烈的一页薛涛笺，便已在他们心中蓄藏已久。这林子之大，别有他想的“*客”便也不算少数，多少企图与我共度良宵的多情汉子，只是收笺败退，他们心里知晓，我只是一个“乐妓”，这妻之署名，实则难当。这“门前车马半诸侯”的生活，于我，便也是烟花即散。我依旧在掌心燃灯，静候那个生命中举足轻重的良人。

日光匆匆，行色亦匆匆。母亲在岁月的某一刻度卒然长逝。我清晰记得她离开时的那个迷离的眼神，多少寄望，多少无奈，那是亲人离别的一种想念与牵挂，她只是握紧我的手，道尽心酸与苦。我清晰记得叮咛：寻找前世里亲手埋葬你的那个官人，共结连理，闭于九泉，便也瞑目。然后，松了的手，再握不起。

生命于我便是如此，稍得宁静，便是创伤来临时的马不停蹄。

难道我真是堕于红尘的女子？命运之弦如此萎靡不振？我攥紧弦音续弹，嘈嘈切切，在兵荒马乱的四季更迭中将身心托付，那灯火深处的几百次回眸，我心中念叨的郎啊，何时现身？何时将那半边的红线给我勒紧？小楼几千回的东风，拂几回衣袖，我仍会凭吊镂空？

轻叹几曲，在我迈向四十中年的门口。心中的莲终于灿然一开。暗香盈袖，一眼钟情的怦然心动，心湖的涟漪漾开几圈，我遥若少女的脸便返红了几阵。

他——元镇，这俊朗倜傥的才子，真是前世亲手葬我的男子？

公子，我先你十一载投胎，遇上劫数，这往后的余生，你真能为我保驾护航？

为何我见你，有一种相惜如故的感觉。难道我们真是邂逅忘川的鸳鸯？

且罢，送上《四友赞》，你若能回赠，便是有缘：

磨润色先生之腹，濡藏锋都尉之头。引书媒而黯黯，入文亩以休休。

我在一袖的屏障后观你，你笑，我也笑。我心中莲，在六月旌摇，只等你采。

【七月兰桨】

你终究还是采了。在一年的磨合中我们慢慢靠拢。我步步深入你的心之腹地，但官人，你的城府有一面墙，我始终无法逾越，尽管我们“双栖绿池上，朝暮共飞还”，尽管你的海誓山盟天荒地老，但当你题诗于我“诗篇调态人皆有，细腻风光我独知。月夜咏花怜暗淡，雨期题柳为歌欹”后，你告诉我，你因得罪宦官需要参军，我也只是泪眼迷离，我知道，当一切“细腻风光我独知”交付于你，我便已深陷爱之水谷，或许再爬不起。

我能做的，便是在原地等你？你回或不回，真的会如你所谓的静候归期？这一次的离别，兰桨真能渡过相思之海，那沉醉在温柔梦乡的絮絮之语，你，真能避开世俗，娶我一曾经坠入泥沼的风尘女子？

我也只有含泪送别，盼望日后的锦书，能够泊来你的遥遥无期……

【八月诗禅】

望啊，望啊，自你离开之日起，我夜夜思君，日日朝着你能归来的方向远眺。我多希望静默在林荫深处的石头，能风化成你的模样，那样，我便能为你朗诵诗书，续筝与你谈情。

官人，难掩想念之情，我寄了无数封锦书，在无数个苍茫夜色里为你题下：

芙蓉新落蜀山秋，锦字开缄到是愁。闺阁不知戎马事，月高还上望夫楼。

终究还是你的一回音让我愁容尽逝，我贴你诗笺于胸口入眠，在梦里，一遍遍诵读：

锦江滑腻峨嵋秀，生出文君与薛涛。言语巧似鹦鹉舌，文章分得凤凰毛。

纷纷辞客多停笔，个个公侯欲梦刀。别后相思隔烟水，葛蒲花发五云高。

我是真的坠入深不见底的爱浪涛涛，你的任何一句誓言，我都信仰，你的任何一个相思，我又何尝不望紧渴盼。

【九月浮槎】

别后经年，在我锦书如石沉大海之势投落到你的方向再杳无音信，我渐渐懂了：再深厚的感情，也会在时光的漂白下黯然失色，更何况我俩只是萍水相逢，或许，于你，我便是你失落时的一个枕边人，而你，终究不是前世依我入棺，亲手埋葬我的人，我们终究有缘无分。

但元镇，官人我再喊不起，我只能喊你公子。

公子，你可知否，在你觅得新欢之后，这厢的旧人，笑着流泪？

公子，你可知否，那些“只欲栏边安枕席，夜深同花说相思”的诗讖，在你喜烛映高堂，在你“曾经沧海难为水，除却巫山不是云”的高歌之后，是怎样的撕心裂肺？

你定都不知晓，你记得的，只是那个在水一方，痴心等你的薛涛，你只记得那枚贴你背颈的红色诗笺，那个流落在欢场，等着你娶她入门的女子。

她知道她终究不会成为你妻，但这妾的排位，她又怎会委屈自身，当一个等你垂青的女子？

在一切浮云蔽日，又见朝阳的时日，她失却的是一种心情，一种忘记被爱，与再爱别人的勇气。

那些“风花日将老，佳期犹渺渺”的心语，就让它们随风飘，扬起一场云淡风轻……

【十月女泽】

看淡世事，这一切的一切都只是在我身上驶过的风景，爱情只是一朵花开未结果的落红。我仍会细心研墨，将诗文留于小笺，或许，世上最忠贞的便是自己，那些至死不渝的誓言，终究是埋与沙地的荒石。那些缤纷如刺的歌事，是午夜探窗，趁虚而入，潜伏心底的一抹蚊子血，更多的是一场拜祭青春，拜祭死去的岁月。十月女泽，该来的未来，该去的，便是我长空当归，与父母相逢的一场轮回。

再题一首诗，再温一壶酒，再品一茗。在我年过六旬的夏冬之交，皓首老去。

【十一月乘衣归】

青灯古佛，在我念珠断线，洒落一地之后，我在灯影里看到即将燃尽的残丝。最后一天终于到了，我虽膝下无子，但一切的后事均于托付完整，我只著一身寒衣，朝来时的路归去。我对镜理鬓，泯一嘴冬酒，回望案前的夏茶，凉的是喧嚣的浮世，凉的是苦渡尘世的眼色，连同冰凉的，还有我那安然归去的体温……

【十二月风雪客】

我就真的在一冬酒里取暖上路，我在云上跳舞，在月下采撷一抹清辉，我靠着光走，亮处，是一行魂灵回望的风雪客，那些迷离的笑靥，开在风中，叶扫一声响，是我涉过彼岸低声吟唱的诗行，你听：古井冷斜阳，问几树批把，何处是校书门巷？

过了奈何桥，这辈子，我为男郎……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