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是烟雨人 ▷

我家有个夜鸣郎雪夜看彭城

发表于-2010年12月24日 晚上9:30评论-2条

女儿一出生就跟别人不一样。别人家的婴儿出生的时候,都是闭着眼睛的,就像刚出生的狗娃一般,没有几天是不会睁开眼的,再就是一般婴儿出生的时候,皮肤是红红的,很多皱褶。要说婴儿很漂亮实在是亲人的心情感受,严格来说,婴儿出生的时候很丑。我们家安安出生的时候偏不是这样,她一离开娘肚子我就看到她,发现她漂亮极了:皮肤有点红,但已经能显出弹性,表面有生意盎然的光泽,一双眼睛乌黑黑、亮闪闪,在母亲的怀里不断地打流星。说实话,我一直担心孩子很丑,因为我自己长得不好看,我怕孩子不像妻子而像我,那就给孩子很不公平的人生竞争平台。谁知,我的孩子这么漂亮,太令人欣喜了!这样的孩子肯定会很聪颖的,我坚信。

还没来得及证明孩子的聪颖,麻烦就来了。她太难伺候!她很喜欢表达自己的思想,但她唯一的表达方法就是哭,她哭的水平很高,可以不间断的连续哭过去,大约坚持几个小时没问题。要吃的就喂奶倒不难,她太贪玩;喜欢我和她妈妈抱,别人抱是绝对不行的,也不知她是根据什么来判断的,明明眼睛是闭着的,只要我们把她转到别人手中的时候,她就会马上开始播音,动作轻到根本不被感觉也不行。而且,我和妻子抱她也要走动,绝对是不可以坐的。有时把她哄睡了,我有些欣喜地轻轻坐下去,屁股刚沾着椅板,女儿洪亮的哭声就毫不含糊地震人耳膜。这孩子也贼精了!

白天还好些,晚上怎么办?她还没有白天黑夜的概念,而且她不喜欢在床上躺,就要人抱着走。不然就哭。一家人都让她吵得没个安宁。

我老爷从泥墙缝里找来了一支不知那年留下的毛笔,弄了块鸡屎墨,磨了好半天,红纸是早就裁好了的,斟斟酌酌了一袋烟功夫,写了一首诗样的东西:

天皇皇

地皇皇

我家有个夜鸣朗

过路君子念一遍

一觉睡到大天亮

接着抄了几十遍。

我实在不知道孩子哭跟天和地有什么关系,但大家都说这个管用。

冬天的夜晚很冷的,即如不冻,夜风照样如刀割人。我和小弟跑了半夜,才把那些红纸条悄然贴到了村子周围一带的路口墙上。让过路的君子去读一遍吧,夜鸣郎就不会在夜晚使劲哭了。

在贴最后一张的时候,出了点事。

我催弟弟快些刷浆糊,弟弟却不动,我回过头,发现对面商店门口有奇怪的动静。弟弟喝道:做什么的?没人应,再喊,刚说出个“做”字我就听到耳旁风呼呼响,弟弟惨叫一声倒了。黑暗中闯出两个汉子,提棍的,提刀的,打个呼哨,和那帮撬门的一块去了。

小弟的小腿骨折,养了两个月伤。

爷说:“沉默是金。”

我想,金不金的俺没感受,话太多真的不好。可不,那个店家虽然没有遭受损失,但却对我们一张不冷不热的脸,莫非,莫非怀疑撬门的是我们?

倒是女儿真的没有以前那么闹了。

为了巩固成果,我们给女儿取了个名字叫:安安。

安安真的有说话的天才。还没到两岁,说话就像大人一般,口齿清楚,逻辑分明,一点也没有一般的小孩发单音、混音、错音的现象。我想,这孩子将来不定是个人物,吃嘴巴饭的可能性很大的。她爷爷看到孩子的乖巧,疼在心里,喜在心头,想起沉默是金的古训,又为孙女的将来担忧,不时地教训安安:“你一张嘴,打得八个老鸹死,必是惹事的精。女孩子话多不好,要学斯文,常言说:沉默是金。”

女儿四岁时开始进私人办的幼儿班,和隔壁我一个老庚的儿子同在一班。

老师说老庚的儿子太顽皮,整天没有安静的时候,从不好好上课,还影响我们安安。老师把孩子送回家,当面数落老庚儿子,同时,表扬我们家安安听话,上课的时候不乱吵。孩子听到老师夸她,一脸的幸福。

安安就越来越听话。认真听讲,除了回答问题,从不在课堂上说话。

别人家的孩子回家就唱儿歌《种瓜》:“我在墙根下种了一棵瓜,天天来浇水,天天来看它……大西瓜呀大西瓜,抱也抱不下。”安安不唱,只会指着别人说:“坏蛋,不听话,上课不准吵的。”

夸她的声音越来越多,很多村民把她作为楷模来教训子女:“你看人家安安,多文静,从不乱闹,举止得体。哪像你这般乱疯!”

读小学的第一天,老师就看上了这孩子的天性,说:“安安将来会成为居里夫人一样的人才。”孩子不知居里夫人是谁,就大声说:“我不要做*里妇人,我要画菩萨。”老师就笑着对我妻子说:“这孩子有点贪玩,喜欢在纸上画菩萨头(人头),会耽误学习的,要教教。”安安很兴奋地拿出一本练习本,翻看第一面,除了歪歪斜斜的1、2、3,就是几个铅笔画的人头。说实话,我们真的不相信这是刚读一年级的人的手笔,几个头像的结构基本合理,就是眼睛画得有点夸张。问她画的谁,她说一个爸爸,一个 妈妈。一个女孩子,爱学习才是正理呀,画什么菩萨头?她妈妈急了,在安安屁股上狠狠地拍了一下,训斥她:“以后不许了,要专心读书!”安安忍住眼泪不流下来,委屈地点点头。

孩子真的一心读书了。成绩的事真的不用细说,从小学到初中三年级,每次考试得的都是第一名。而且比第二名从来都要高出一段距离。

中考前的那个年底,我的兄弟们都来家了,大家过了个空前团聚的年。大家对安安给予了很多希望。按年龄,我想把孩子留在古城一中读高中,按前途,那是毫无疑问该去九湖一中的。我妻子虽然很舍不得孩子去远方,但也是极力鼓励孩子考九湖一中的。吃过年夜饭,大哥早就拿出一沓钞票,也不知多少,公开奖励安安:“安安是我们家最大的希望,发的压岁钱是要多一些的,谁也不要眼红!安安明年还要上九湖一中,将来还要上名牌大学!到时还要重奖!”几个侄子、侄女嘴巴呶得老高,大骂大伯势利眼。

我娘也是最喜欢安安,也在脏围裙的袋里摸索出几张十元的新钱,硬是要安安叫奶奶才给。我妻子就怪上了我娘:“这么多孩子天天叫你,还没个够吗?”我娘收起笑脸,悄声说:“我安安好久没喊过我了,我就想她喊喊我。”大哥和弟弟就打圆场:“安安要学习,哪能整天去喊您呢?再说,安安是斯文人,怎会跟那几个看山的一般乱疯?”我娘就嘀咕:“学习,学习,读那么多的书干什么?女孩子家的,认个数目字的就够了。我一天书也没读,照样过得达转的。”大哥就笑说老娘:“真是老糊涂!我们安安还会跟你一样在灶背后过一世啊?等安安出息了,派车接您北京、上海的转悠。”老娘就唠叨开了:“我哪里也不去,我就要安安陪在我身边,安安喜欢我做的清明耙,一餐能吃十个不嗳馊气。”

才过年,怎的又说到清明?过了清明中考就快了。

宴会散去,孩子们开始玩烟花。妻子叫安安去写寒假作业。安安很听话,悄然去了书房。

安安到底考上了九湖一中,女儿松了口气。妻子问:“凭你的实力,考个九湖一中没这么累吧?”安安哀怨地看了她妈一眼,又胆怯地瞥了我一眼,说:“累。”

在九湖三年,孩子虽然不在身边,要操的心硬是要多些。每一次打电话,我们都是先问成绩的事,总分我们倒是不很在意,我们在意安安考分的排位。每一次我们都要说很多励志的话,鼓励她好好上进,争取下次月考排位再上一些。毕竟是市级重点中学,强手很多,安安没有以前的优势了,常常被排名到本班第五、六、七名。有一次竟然落后到十三名,可把我们吓坏了,她妈妈难过得哭了起来:“你到九湖去干什么呀?咱家这个样子,就指望你有点出息了,你这样不争气,叫我们的面子往哪放?到头来弄到工厂里去做工,累得要死,不吃不喝才千把块钱一个月,要是弄到种田的地步可就完了,嫁给作田佬,苦到山上去啊?”女儿也哭了,沙哑着声音向我们保证:“下次一定考好。”

我们不知道安安做了怎样到底努力,反正后来的排位果然多数保证在班上前5名。偶然后退一、两位,就把我们急得要死。在电话里对安安敲了很多的警钟,说了一大堆要求上进的道理和理由,妻子还把歌里的话搬来了:“要做就做最好!”不知为什么,安安对我们的话并不表现得静心倾听,甚至流露出几丝反感。

有一次,安安考了全班第一名,打来了电话,我们感到很高兴。但孩子却哭了。孩子哭的原因不是因为成绩,而是因为没有朋友。她觉得别人对她不友好。很多孩子成绩不怎么,却会很多的活动,画画、唱歌、跳舞、朗诵、演讲比赛还有各式各样的体育运动,朋友一帮一帮的。安安不会课外活动,她是个文静的人。我忽然觉得一丝心酸,我们安安怎么就太文静了?她可从小就是个夜命郎啊!那个一张嘴打得八只老鸹死的安安哪里去了?那个上学第一天就能画爸爸妈妈的安安哪里去了?妻子却不计较这个,管自松了口气:“我当什么事呢,没事没事。咱是去读书的,又不是去唱歌、跳舞的,唱歌、跳舞又当不得饭吃!目前,就是要一心一意考上好的大学,将来找个好工作,比什么不好?”安安说:“人家瞧不起俺。”这方面我是可以开导安安的:“不要计较太多嘛,人家瞧不起咱,咱还瞧不起人家呢,一个班六、七十人,考第一名容易吗?再说,一个人只要有真本事,走到哪里也有人瞧得起的不是?”

安安再没有哭过,只是电话也很少打了。

高考的之前的半年,我把中国的高校研究了个够。什么“211”,“875”,国家一级学科,院士的数量,地理位置,还有学校演变的历史。我几乎成了个高校通。目的,就是为了给俺安安选个好学校。

人活一口气,佛争一炷香,俺家世代农民,受尽地位低下的苦头。我好不容易考上个农校,不过是所中专,如今的年代,中专算个啥?中专生简直成了混混的代名词。我混了半生,混到个副科级,手里没有半点实权。过年的时候,想用一次公车,根本就排不上号,乡里有两部小车,基本上书记、镇长用。其他跟书记、镇长关系好的,也可以偶然插空用用,俺生性不会求人,车就怎么也轮不到俺用。拜年的时候,俺一个副科级干部,飚个旧摩托,丢人啊!三十年风水轮流转,不定到俺安安手里,祖坟冒青烟,家运大转,否极泰来。

据说,中国人民大学是培养县长的摇篮,很多高干都是人大出来的,安安是报人大好呢还是报北大?从法律专业来说,一把交椅肯定是北大,人大老二,武大老三……清华的法律是不算老几的,但中央首脑有清华帮。

安安的估分没有达到一流大学,甚至北师大也不够。报的志愿难于启齿。

分数出来了,575分。虽然达到了一本分数线,但还是不能达到所填志愿里的任何一所大学的最低分数线。二本志愿,根本就没报。

只能读高四了。

安安是反对我不厌其烦地宣传的的求学经历的,虽然她到底考上了的作为同类大学龙头老大的师范大学。虽然专业也达到了我的心愿:新闻学。新闻记者,无冕之王!当个一流的记者比什么不强?到地方,省长也惧三分啊。

安安读大学期间,我把我爷爷奶奶的坟修葺得极端豪华,恳求爷爷奶奶在土里保佑他们曾孙女飞黄腾达。又专门请来了全县有名的风水师刘祖翔,那时他刚在香港开学术交流会回来,我是托了本家一个有地位的叔公的儿子才请到他的。那人果然有水平,把个罗盘这里那里的摆弄,好像搞得很科学的样子,又拿出一个计算器算了好久,写满了两张纸,他说我家还是要出大人物的,只是眼下还有些兜搭,要花些钱制破。刘大师见我有些狐疑,就跟我讲了一通磁场和万有引力的原理,用以佐证他的理论的科学性和正确性。我很寒酸,刘大师很大度,最终只收了了600元钱。他说,这样的价钱是和我家这么好的运气不相称的。意思就是:价钱很低很低的。

我仿佛看到女儿作为大报记者的风光英姿。那年冬天,雨多、风多,冷得很,我心里却总是像春天般的温暖、灿烂。

终于到了大四下学期。该落实工作了。我们一直在等着安安的好消息。

可是,好消息却迟迟不来。安安说,师范类的毕业生还是很容易找工作的,毕竟学校的牌子很硬。非师范专业,就业一样艰难。我心里一沉:新闻学不是师范类专业。安安说;非师范专业想教书也可以的,就是要考个教师资格证。不管怎么说,没有专业优势了,中学里哪里有新闻学的科目?如今,本科生到大学任教的可能性几乎为零。硕士也没有人要了,博士还要过选的。

“不能考个研究生吗?”我问安安。安安说:“不想考。”

“到武汉来教书好吗?舅舅不是在武汉一所高中教书吗?很有些面子的,不定能帮上忙。” 安安说:“俺在北京读的书,怎么去武汉教书?武汉又不发达,将来同学问起来,多丢人!”

哪怎么办呀?

“怎么办?”女儿沉吟。

“怎么办?”妻子问我。

过了几天,安安打来电话,说有家单位聘用她。是家保险公司。待遇呢?我和妻子几乎同时问。安安支支吾吾没说清楚。又说:“也不一定在这里做下去。”

果然,两个星期后,安安又没了工作。问原因,安安说自己不适应这项工作。做保险是要很强的外交手段的,嘴巴要会说话,要亲和力,要自信,要脸皮厚,能吃苦。而安安恰恰是个斯文人,脸皮薄。怎么着也做不过那些大专生。

“不能应聘报社或电视台的记者吗?”妻子每次都要问。安安都懒得解释了:“谈何容易呀?做记者的,脸皮更不值钱了,随时要面对人家的质疑、诘难、辱骂乃至人身上的伤害,对心理素质的要求是一般人难于具备的。再说,正式的记者不是事业编制就是公务员,要通过笔试、面试,在筛子里筛了一遍又一遍,还要很硬的人事关系,能美梦成真的人可谓凤毛麟角。”

最终,安安报名参加了国家公务员考试。职位是很不错的,外交部科员。问报考人数,安安不说,后来在报考结束的前一天,我在网上查了:一个指标,1285人报考。

我只能望着刘祖翔留下的密文发呆。三十年河东转河西,坟堆也有发热时,一个人时候来了,板也拦不住的。何况俺家安安从小人才出众。我最终把眼神定格在贴满女儿奖金的粉墙。心底里想从中找出几分力量来。

春天到了,柳树上的枝条开始变得柔软,嫩绿色的希望冒出来了。女儿的成绩出来了:135.4分,第二名。就是说,入闱了。

全家人都兴奋极了。大哥当即许下诺言:“考上了整大酒,酒水费我全包了!”

妻子把银行的存款取出来备有,如今世道黑,不送钱怎么能上?别人送,俺也送,少了就借。大哥、小弟都说:“借什么?还有我们呢。”

安安打电话来,一再说送钱没有用的,因为是临时抽签决定考官的。那就好了。我和妻子感到欣慰,毕竟俺存些钱也很难啊,这些年,安安读书,高中4年,大学4年,少说也花了十万多块。

老娘听到我们在兴奋地议论,以为安安要来家,高兴得什么似的,一个劲地问安安什么时候来家,要不要磨些粉做耙。当最终听书安安要面试,就不高兴了,说:“要用面试什么?俺做耙向来不用面试的,直接用米面,准好,叫安安来家?我教她。”

要是我娘能决定公务员考试制度就好了。事实上,面试的成就比例占一半。安安面试能过关吗?

妻子要我送纸钱到祖坟跟烧,老娘也到华佗庙和祖师爷庙里求神。一色的圣告。看样子一切顺利了。

安安是哭着告诉我面试结果的:47.5分。这个结果令我惊异得说不出话来。根据我的了解,面试的正常成绩是60-70分,高分少,低分也少,没听说有50分以下的。这是怎么了?

大家把考官骂得死过一百回了,问题依然存在:安安没考上。

“再考吧,我和妻子宽慰她。”

“要等一年的。”安安说。

“考俺省里的吧?”我们提议。

“我在北京读书,还到省里就业?不去!”安安挂电话了。

此后,我们经常打电话,问她工作的着落,安安不再搭理我们了。

再后来,电话也关机了。

我妹妹那个不读书的儿子到底在职业技术学院学了模具制造专业,早早地应聘到浙江去了,在公司混得不错的,公司包吃包住,每天工作八个小时,双休日照休,月薪2500块,还不算住房公积金、节日慰问金啥的。大哥那个现世保儿子也跟他舅舅打船去了,一夜间也识了事。半年不到寄回了一万三千元,还在网上给大哥、大嫂买了亮亮的皮鞋。

安安一点消息也没有。

手机始终关机。

我在手机上发了很多安慰安安的短信,她妈妈再也不想女儿多么多么的风光了,说只要平安就好。安安终于回了一条短信:“无路可走。”我马上打电话过去,不接。我娘听说有安安的消息了,如落井的人遇到救命稻草,拼命地抢上前来,抓住我的手机死命地喂喂,发现没人应,就说:“给我发句话,就说没事做,就跟我学做耙,到大地方去卖,肯定价钱好。”我一时无计策,果然把我娘的话发过去了,不想安安马上回了:“犹可。”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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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编辑点评 ☆
一泓清水点评:

陪着孩子一路走来,有喜悦、期待、焦虑……
长辈用情至深,孩子也是纠结无奈。漫漫人生路,不都得自己跌跌撞撞向前迈!
文字生动流畅,情节真实自然。小说属再发,推荐了!

文章评论共[2]个
雪夜看彭城-评论

谢老师,其实本小说刚刚写完,发了自己的博客、烟雨和一个本地网站。at:2010年12月24日 晚上9:50

一泓清水-回复嗯,只要不是在烟雨最先通过发表,就算是再发。谢谢朋友对小说板块的支持,祝节日快乐! at:2010年12月25日 凌晨0:02