站在春天的出口
我愿意把自己交给这个季节,在夜色里把自己的前世消融。
———题记
如水的清凉,是你一回眸的温柔
如风的自由,是你一转身的邂逅
——第七号人物《午夜之殇》
端起桌上带着温热气息的水杯,仰头一口气喝下去。上一秒还人声鼎沸的会议室在下一秒只剩下我一个人,终于恢复到安静的状态。我喜欢这样的安静,只有投影仪还在空气中吱吱作响。
我是年近四十的单身男人,其貌不扬,皮肤黝黑,个子很矮,在南方的某个城市做女装设计师。往往初次见面的人听说我介绍自己的工作会露出诡异的笑,我很清楚这笑容背后的潜台词。相貌丑陋的极度自卑和专业精湛的极度自信一个是魔鬼一个是天使,久居我身体里在每个昼与夜的交替中蚕食我内心的强大。一个男人设计女人的衣服,老妈曾一度反感我的工作,上大学起就强烈要求调换专业。每次在门店看到客人穿上我设计的衣服满脸笑容离开的时候我的心里陡地升起巨大的满足感,我无比热爱我的工作,刚才的会议上,公司宣布下一季流苏白系列由我任主笔设计师。我起身收好资料整理下衣领,淡定地走出会议室跟迎面的每个人点头微笑。
办公室的窗外有一排好看的白玉兰,春节过后不久,白玉兰花瓣便纷纷扰扰落下来发出轻微的折断声,有几瓣落在我的窗台。临窗的桌子一堆杂乱稿纸上是我一遍遍勾画的草图,几片微黄的花瓣浮起一层淡淡的微尘。
接下来的日子紧张而有序。
以我的年纪对于奶茶店一度抱以嗤之以鼻的态度,纯色时光是个例外。纯色在离我家不远的巷口,紧迫的设计任务压得我透不气来,一个心情烦燥的周五,不想回家就拐进纯色时光,勾勒我的效果图。
给我一杯黑糖烧仙草,谢谢。
给我一杯黑糖烧仙草,谢谢。
我的话音还没落地,另一个相同内容的女声把我的话完完整整覆盖住了。我拿零钱的手指在半空中愣了几秒钟,扭头,一个高高瘦瘦的二十几岁的女子白色长毛衣外面裹着一条印度风情的披肩梳着齐齐的流海正低着头找钱包,她的手里抱着几本书,最上面的那本是巴尔扎克的《幽谷百合》。
此刻,纯色时光的店长大北正意味深长地看我一副想笑不敢笑的样子。
我有一些固守的习惯比如最爱第三排临窗的位置,坐下来女子的背影斜斜地挡住我的视线。挺拨的身姿象一只孤傲的白天鹅,一双大红的短靴闪着跳跃的光在这个料峭的冬末初春让我觉得温暖。我看不到她的眉眼这样的女子总会让把她跟莲花或者百合联系在一起,其实我更喜欢莲,冷冽清雅不带一点风情。
狭长的吧台里大北正在忙着招呼客人。这间纯色时光乡村风格的装修,原木长条桌椅,我是在那首深情而略显忧伤的《夜太黑》里看到有一面墙上贴满小纸条,一些莫名其妙的话或者一个电话号码或者一个邮箱地址或者只是一个名字。
直到外面的天彻底黑下来,女子起身离开。披肩上绾结的流苏滑落下来,她用纤细的手指去挽住它们在某个瞬间指甲上的碎钻一抹清亮的光刺痛了我,仿佛过去了的许许多多的日子,那些丝丝缕缕的过往,拂去而又再来。我的目光一直跟着她的身影走出这间奶茶店,她的飘逸和知性让我着迷,突然对于流苏白我有了另一种理解,让我一下子找到了出口冲破这些天来一直在困扰我思想的东西,于是我迫不及待地摊开纸让灵感自由宣泄。
直到大北的声音在耳边的响起:对不起先生,我们要下班了。
抬起头,我才发现,此时我是纯色时光的最后一个客人。
麻烦你给我办张会员卡,还有,每个周五晚上,这个位置我预定。
又一个周五,一场绵长粘稠的雨让我变得很烦燥。推开纯色时光的门,大北递给我几张纸巾,我一边擦拭着衣服上的水滴一边说:给我一杯黑糖烧仙草,谢谢。
大北向我身后的方向似笑非笑地努努嘴,扭头上次的女子也坐在同样的位置,一杯暖暖的奶茶冒着热气,她在聚精会神地看着桌上的书,来往的客人丝毫没有影响她。
我在第三排临窗的位置坐下,玻璃窗上升起一层雾气,书页间的墨香与奶茶香在空气中流淌,我不愿意去打破这份温暖。
时装设计师需要具备一颗敏感的心,捕捉时尚哪怕就是一个小细节。服装的实用性与艺术性的完美结合让我费尽心思,我想让自己笔下的作品诞生于某种境界,最初开始象是从坟墓里出来的,曾经逝去了光芒依然存留在身上一些细节,然后到最后曾经拥有的金碧辉煌。或许这是轮回。大学专业课的第一天,老师说,你们什么时候能把裤子看出衣服的感觉,你就接近了服装设计师。雨停了滴嗒的水滴声从高处落下来,安静地倾听象一支盛大的曲子,突然感觉到有一股强大的力量激情澎湃地挑衅着身体里的每一处神经,看着眼前的图纸我突然有了很强烈的破坏欲望,想要打破那些传统的褶皱和层次。
女子离开时空气里飘过一股淡淡的幽香,这一次我仍旧没看清她的眉眼。我想象着她的安静和美好,我发现我笔下每一个动人的细节都有白衣女子的影子。
我迷上了这个女子,我被自己的想法吓住了,冷不丁打个寒战。
如光的飞逝,是我一回眸的等候
如石的稳固,是我一转身的厮守
——第七号人物《午夜之殇》
一连串忙碌而杂乱的日子之后,这是我交稿前的最后一个周五。夜色正渐渐笼罩这座城市,好象应该是落幕的时候,却又一切刚刚开始苏醒。各式各样的灯光迷离着双眼,冷漠地注视着街道上来来往往的行人。
站在纯色时光的门口神情恍然,隔着窗子我在寻找那个影子。
嗨,我可以坐在这吗?我不知道从哪来的勇气,那一刻我甚至觉得自己是荒堂的。
女子抬着看看我,笑了。
那是一双含笑的眼睛,纯若净水的眸子深处是我一直苦苦寻找和向往的明澈,浅浅的笑窝恰到好处。
我们从巴尔扎克从《幽谷百合》聊起,之前我专门读过这本小说,一口气读完后,心中感概万千,满腔涌动着一种悲愤感伤的情怀。在大师的笔下莫瑟夫伯爵夫人的爱情悲歌演绎得如泣如诉,缠绵悱恻。恩格斯说巴尔扎克是比过去、现在和未来的一切左拉都要伟大得多的现实主义大师。
时间在欢快地向前飞奔,我渴望着从与女子的闲聊中找到某些灵感。
很晚了,我要回去了,再见。
女子飞快地写下一行字,临走时粘在那面可以留言的墙上。
直到大北关了一半的灯,我的流苏白系列正式定稿。
我信奉缘份,我开始在昏暗的灯光里在那面墙上寻找女子留下来的纸条。一行娟秀的字迹映入眼底,我确信就是它。
转身时给你一个温暖如春的微笑,在这厚重而简单的句子下面还有一个电话号码。我小心翼翼地把纸条折好放在左胸的口袋里,那是离心脏最近的地方。
我朝着大北咧嘴笑了,然后离开。
推开门,一股柔软的风迎面袭来不寒不燥,带着温润的水气和泥土的气息。停在一簇簇的玉兰枝头,缓缓地将这个城市的灵魂唤醒。纯情时光里与一个女子的邂逅,写就几许春天的期许,这样满眼的妖娆就象那杯黑糖烧仙草唇齿之间流淌着幸福的味道,简单而平淡。
流苏白系列发布会的当天,台上模特们在音乐里走秀,台下观众欢呼叫好,摄像机的镜头一次次对准她们,掌声落幕时,我心里有莫大的落寂。我知道,模特们的走秀就象机器,她们的机械运转只是为了完成一次商业任务而没有灵魂。
我的眼前浮现的分明是白衣女子穿着主打款向我款款走来的样子,恍若她就在我的面前,而一眨眼又不见了。
每天经过的广场大屏幕上滚动播放着流苏白系列的广告片,没人知道这系列的灵感来自于纯色时光里偶遇的那位白衣女子就象没人知道在我的右肩头有一只黑色的蝙蝠刺青一样。它跟年轻的冲动无关,蝙蝠是世界上唯一能飞翔的兽类,我相信拥有蝙蝠刺青的男人是骄傲而隐晦的,白天安静地蜇伏在某个角落里晚上不断嗜血把我身体里的血液一点点变成黑色。那个下午我看见镜子里,一双小巧而白皙的手握着钢针在我的肩头一针针刺下,扎下去就渗出一滴血。灰黑渐变,双翅展开,没有过多的修饰,不到两个小时一只饱满又栩栩如生的蝙蝠就落在我的肩头。
城市里光鲜的橱窗外全都是寂寞的流光,站在立交桥上俯身去看川流不息的车流,心里升起无端的慌乱,我不知道她隐匿在城市的哪个角落。我一直以一种不敢用力的姿势在她的世界边缘来来回回徘徊,象我这样的男人喜欢把自己的心声埋在心底,怕出丑就一层又一层地裹上不怕的骄傲,于是我克制着内心的冲动不去拨打那个号码,就让她如火如荼地燃烧带着宿命里的执着静静地安放在我的心底。
生活里总会发生一些突然其来的不适,让我无所适从。当公司把决定送我去美国学习服装设计的文件发放到各部门时,我的背上凝聚着同事们羡慕的眼神。这好象是冥冥中注定的一个结果,当我再次站在纯色时光前,突然一派拆迁的繁忙景象让我不知所措。纯色时光的匾斜着半吊在空中,好象只要一阵风吹过就能被吹掉。落地窗上落满灰尘写着刺目的“拆”字,旁边一些工人正在搭防护拦。我把脸贴在第三排靠窗子位置的玻璃窗上朝里看,屋内一片狼藉。我久久伫立在这扇窗门前记忆在迅速倒退,内心深处一股巨大的失落形成的漩涡在一秒不停地蔓延。
给我一杯黑糖烧仙草,谢谢。
我突然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扭头,不到一米的地方,白衣女子一双含笑的眼眸正朝着我笑。无需太多的细节,仅仅是一个转身的距离就够了。季节在更迭,相逢不必邂逅不久之后这里依旧是层次分明的街道和高耸的楼角,宛若重生。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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