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收刚刚结束,那些麦个子还在翻过的湿地里码着,就下了一场大雪。这场雪下了两天一夜,时下时断,时断时下,一些农户家的山药刚刚拉回来还没来得及下窖就被埋进了雪的下边,勤快人家的男人和老婆孩子冒雪往窖里下着山药,那和着雪和泥土的山药就这样下进了窖里。在窖里的这些山药到了冬天他既是口粮又是蔬菜。如果是灾荒年,那些山药就精贵了。顽皮的孩子们就在那些山药堆上打滚,那汉字们和娘们儿喜得合不笼嘴。
这是我家被下放到农村过的第一个冬天。这个冬天特别冷,雪也特别多,特别大。我家就住在对里的马圈里。当然并不是跟马住在一起,是在马厩旁边的两间闲房里。炕上的火盆始终红红的,但屋子里还是冷得要命。父亲被抽走搞农田规划绘图去啦,我们这些放了假的孩子就象撒了缰的野马,疯了。一会儿钻进麦码子里玩狼吃羊的游戏,一会儿奔上了山梁耍起了“平原游击队”。不知是小河子建议还是五凿子的想法,我们去了古城子,做起了地道战的游戏。
于是我们三个“游击队员”就从村子飞奔出来。大雪能埋过我们的膝盖走起来真艰难,可我们谁也不叫苦,一往无前,直奔村西。来到了大雪覆盖的古城子,玩起了地道战的游戏。古城子是一个方城,我们三个伙伴在这个方城中,向“日本鬼子”开了火,“地道战”、“地雷战”和“平原游击队”都在这里打响……
五间房的村西、村北都是草滩,没有开垦种地,南沟和东沟的土地肥沃,是种庄稼的耕地。村北草地里有一条小河,河渠不宽,由东北向西南流,流至去公社的公路边的一个小水库里。夏天水库的水清澈而凉爽,女人们在这里洗衣服,男人们在这里饮牲口,小孩子在这里洗澡,学几下狗刨。小河的北边,约二里是大恒店。村西是一片大大的草原,是生产队的草场,耕牛,驾车马、羊群还有那些毛驴、骡子等都在这里放牧。草原的西边是一条河,河的西边就是刘八营子。在这两条河的中间就是古城子,在古城子的北约一里,是一道边墙,这道边墙到底有多长谁也不知道。当然,古城子和边墙都是遗址了,人们看去是一道道的土圪塄,土圪塄上的草要比边地的高,一吹忽悠忽悠的。
土城子是哪个朝代的谁也说不清,有人说是元朝的兵营,有人说是明朝的边城,还有人说是清朝的旗营,不一而足。我家在五间房住过将近一年,古城遗址是我们孩子们的游乐家园,那时候偶尔能听农民在耕地的时候耕出瓦片、铜钱、瓷碗碎片等什物。这些年人们来的多了,耕地发的厉害这些自然也就没有了。我父亲曾经在农家搜集过一些铜钱,大多数是乾隆年间的是“乾隆通宝”。这已不能证明什么了,因为这些铜钱是哪来得,是古城遗址的吗?即使是那里拣来的也无法证明铜钱与古城的年代关系。后来,我家搬到了公社,上高中那年的夏天我专门去过古城。虽然我什么也没发现,但我真正看清了它就是一个古城。
那是六月初的一天,麦苗才一扎高,初夏的微风吹到身上暖洋洋的,我骑上永久牌自行车迎着阳光往五间房行进。小麦莜麦绿油油的,山药刚刚冒出土,红丫丫的苗十分可爱。我顺着乡间公路一路走一路还唱着歌,那时刚刚粉碎四人帮最流行的歌是:“美酒飘香歌声飞……”我如同歌的节拍和歌词一样,我的心情特别愉快。八里的路程在我根本算不了什么。到了五间房,去老房东张英家喝了口水我便说要去挖野菜。张英的老伴知道我父亲爱吃苦菜,特别是刚长出的红丫丫,张英的老伴安顿我:“小子,中午回婶婶家吃饭。”我答了一句,便出了村直奔古城子。
从五间房到古城子没有象样的路,只是拉庄稼的车压出的小路,我骑着自行车走进着坑坑洼洼的土路上费了好大的力气才走到了古城。古城子的土圪塄上长着青青的草,马莲花正在开放湖兰湖兰的马莲花十分抢眼,象缎子、绸子一样缀在马莲草叶间。城墙是四四方方的,在没有大雪覆盖的情况下,城的土圪塄十分明显,城墙边有突出的城垛,或许真的是炮楼子。每三十步一个城垛,加上四个角的城垛子,共计八八六十四个。古城是方城,是正方形的,方城的四个边都是1000米,我运用高中学来的测量知识,方城的四个角都是90度,方城的面积恰好是一平方公里。不知道这里住的是什么人,是兵?是民?他们是这样生活?是农?是牧?是商?这些都不得而知。
加上古城北边的土长城构成一个完整的边城。据人们说,那是很古很古的长城,在坝上就有好几道这样的长城,有人说是汉长城,也有人说是宋长城,还有人说是金或明的。到底是那朝那代的无人考证。
我正在这么联想着,恰好过来一个放羊的老汉。他说他姓焦跟我父亲认识哩。我便喊他“叔”。他立刻反驳我说:“你爹比我小两岁,你该叫我‘大爷’的。”我没叫出“大爷”,我从兜兜里掏出几快水果糖塞给他。他高兴得合不拢嘴。
“后生,你做甚来啦?”他早就看见我啦,见我东走走、西量量,很是不解。
我说:“我看这个土城子好玩,来看它哩,顺便剜点苦菜回去给我爹。”
老汉对我前半句话不知听见了没有,倒对我的后半句话感兴趣:“你爹爱吃苦苦菜。那年,你爹搞测量,我没少给他剜。”
“我是来玩的。”我不得不说实话了。
焦老汉看见羊窜进了庄稼地就拣起石头吓唬它们。
“大爷,你知道这个土城子里有人家吗?”我问焦大爷。
“人家?这里边自古也没个人家。”老汉那出烟袋用他那长秆子的烟锅子抽着呛人的旱烟。
“嗷,据我老辈子叨咕,”他又想起什么来了,“他们在这里开地时,起出过骨尸。”
“真的吗?”我听了异常兴奋。
“兴许那是羊骨头,摸不准还是狼骨尸甚的哩,你快甭兜那些没的啦,来给你爹剜菜吧。”看起来老汉对我老爸感情还是满深的。古城子的事还是丈二和尚莫不清,可我在羊倌儿焦老汉的引领下倒剜了不少的苦菜。这些苦菜都是在古城边墙的圪棱上和草丛里剜的,刚冒出土的苦菜是红丫丫的,一剜出来那红丫丫的下面便是白生生的长茎,极象母亲在瓦盆中生的绿豆丫。一大书包很快就装满了。告别了羊倌焦老汉我便回答了宋家营子——我们的家。
五间房的古城子我终于没有搞清楚,我也没有必要一定要搞清楚,这件事就此放下了。可是三天后,五间房老房东张英的老伴被着一包东西冒酷阳来到我家,她步行五六里路来的。她进家时,满头是汗水,父母热情地接待她,给她沏茶倒水,她防下东西劈头盖脸骂起我来:“这孩子,那天去五间房说是给大哥(她叫我父亲‘大哥’)剜苦菜,我给他做了烙饼等他,太阳落山也没等着灰小子的影,也不知剜到苦菜没有。”她的话中带着很多埋怨和遗憾,她说着就从她的背包里掏出红丫丫的苦菜来。顿时我的脸红了。父亲忙说:“他是去玩的,并不是……”张英的老婆急了:“大哥,你住在我们营子的时候,就爱吃个苦苦菜,你还记得那年我生三毛子吧,咱们遭了灾荒,吃没吃,穿没穿,我孩儿一点奶也没家,家里没吃的,连麸皮都吃完了。孩子就要饿死了。大哥是你送给我们半袋白面。我问:‘大哥将来咋还你的白面呀?’大哥你说:‘我爱吃苦菜。等明年开春你还我一包苦菜就行了。’是你那半袋白面救了三毛子的命呀!” 张英的老婆说着眼圈就红了。
父亲爱吃苦菜的“嗜好”就传开了,每年早春的时候我家就有吃不完的红丫丫的苦菜。
我听了张英的老婆的一番话,感受到了一种说不出的亲情在里面,古城子的记忆,就和这些苦菜、父亲的情感、张英的老婆、三毛子、焦老汉等有了联系。大雪中的古城,春天的古城,那是我的记忆,我的永久的记忆。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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