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打开门，然后半个身子都斜了出去。同时感到一股阻力扯着我，我转过头狠眼盯着他。此刻的弟弟正用双手牵着我的衣角，并且一脸的无辜。

“放手！”我一如既往的冰冷道。

他明显还是有些害怕，小手略微松了松但是随后又用更大的力气抓住我的衣角。“哥哥……”他撅起嘴。

他不知道，我最恨的就是他这一副无辜的样子！

“滚回去！”我抽手狠狠地拍掉他的手，然后一瘸一拐地向外走去。我知道我手的力度，绝对可以让他的手显出血印，但是现在的我已经不在乎了。

远远地我回了一次头，看见他还是躲在门后盯着我。我气的大吼，“你看什么看！有什么好看的！滚回去！”同时我试图跑回去狠狠揍他一顿，但是没跑几步，我就摔倒了。右腿传来的疼痛一下子就让我呲牙咧嘴的。我好不容易撑起了身子，望向门口，那个小兔崽子居然还在看！

“你他妈的看……”我同时挣扎地向他爬去，话还没吼完就看到他被吓的“砰”一下子将门关上了。我抬起的手一下子就垂了下来。“这个小王八蛋……”

我爬起来，拍掉身上的尘土，然后扶着右腿小心翼翼地走。

没错，正如你们看到的那样，我的右腿是瘸的。我，是个瘸子。

在我9岁的那年，我从乡下奶奶家院子里的那棵树上摔了下来。至此，我断了腿。同一年，我们家还发生了两件大事。首先就是奶奶的去世，她在我摔断了腿的两个月后就一个人窝在老家的床上孤独的死去。那个时候，我还躺在县医院的病床上。至于我的爷爷……我从生下来就没见过他，据说爸爸也没见过他。同年发生的另一件大事就是在大年三十的晚上，我弟弟的诞生。

这是一件喜事。

所以，至今我的腿已经断了5年，而我的弟弟，5岁。

同时也是奶奶逝世5周年。

直到夕阳完全连一丝尾巴都看不到的时候，我才拍拍屁股从草地上站起来，然后回家。

穿过无数霓虹闪烁的街道，在半个小时后我终于到了。

推开门的时候，妈妈已经在准备晚饭了。爸爸也像往常一样弯着腰坐在沙发上看央视五套播出的足球。而那个玩意，已经乖巧地坐在饭桌上盯着餐盘一脸的眼馋。

我走到厨房默默的洗手，这时妈妈端着一盘菜从我身边走过，然后她像是无意顿了一下，说：“李唯，不是一早就叫你在家看着你弟弟吗？怎么又出去玩了？还这么晚才回来。”说完才端着菜走开。

我一下子扭过头盯着他，弟弟发现我在看他一下子也吓了一跳。他缩着眉毛扑闪着大眼睛看着我一副快要哭了的样子，我就知道是他打小报告！

“好啦，李辉！不要看了快来吃饭！”妈妈这时站在饭桌旁冲爸爸喊。

“好好，就来就来。”爸爸一边点头身体却纹丝不动。

妈妈摇了摇头然后拉开椅子自己坐了下去，并顺势拿起筷子给弟弟夹了一块红烧肉。这时妈妈才发现我们在彼此盯着看，妈妈顺着弟弟的目光看向了我，然后用筷子尖拍了拍盘子沿，“还愣着干嘛，李唯，快过来吃饭！”

我走过拉开椅子坐了下来，同时狠狠地瞪了弟弟一眼。他连忙别过头去，妈妈看到了立刻帮他瞪还了一眼给我。然后带着哄小孩的语气一边给弟弟夹菜一边说：“我们吃饭哦，我们不理那个坏哥哥！来，乖……”

我突然把碗底一摔，饭没撒但是整个桌子都震动了一下。

妈妈愕然地转过头来，接着马上就反应过来了，她尖叫一声手中的筷子换了个头就一下子冲我戳了过来。一瞬间就击中了我的胳膊。

“要死哦！死小子！要造反！”妈妈厉声叫到。

这时爸爸终于放下了遥控器向这边走来了，他一见这阵势，连忙问：“这是怎么了？快收回筷子！你在搞什么？”

妈妈一边收回筷子一边骂骂咧咧道：“这死小子哦，一早上出去玩到现在才回来，一句话不说哦。这也就算了，上了饭桌子还摔碗哦！要造反啊你！”最后一句妈妈是转过头来对着我说的。同时手中的筷子还对着我。

我捂着胳膊低下头，低下头之前我看到弟弟瞪着我傻乎乎的笑。

爸爸在一旁连忙打圆场，“孩子嘛，估计也是一时失手。来，我们吃饭。”说着同时坐到弟弟旁边，爸爸把下巴伸到弟弟的脸上用未刮干净的胡渣刺他，一边说：“李小文小朋友今天一个人在家有没有乖乖的啊？”

弟弟一边被刺得咯咯笑一边回答：“有哦，小文今天很听话。”

“是吗？”妈妈在一旁也收回了筷子换上了一副和颜悦色的样子。妈妈和他们父子俩凑合了几句，然后不经意地转过头来对我说：“吃完饭把碗洗了，这么大的人了，学也不用你上该做点家务吧。”说完然后就继续和弟弟他们逗笑。

是，瘸腿的唯一好处就是我不用上学。

很小的时候，记不清是我多大的时候，只是感觉到很遥远了。而且，那个时候，奶奶还没有离开。

在我的记忆中有那么一段时间，我每天从幼稚园回家还没到门口的时候第一个打开门迎接我的一定是奶奶。她有时候会逗我玩，说：“小唯，要是你爸爸妈妈给你生个弟弟怎么办？他们就不会这么疼你了哦。”这时，原本在一旁晾衣服的妈妈开始打岔，“妈，你怎么在孩子面前这么说呢，小唯乖，妈妈是不会生弟弟的喔。小唯一直都是爸爸妈妈最疼爱的孩子呢。”说着，一边蹲下身来一边抚摸我的额头。

但是，这一切在我断了腿后都变了！不！准确的是在奶奶逝世后都变了！

学校里的小朋友开始嘲笑我残缺的身体，一开始他们只是躲着我不和我玩，后来却变成主动来欺负我。班上几个体格稍大的男孩一趁老师不注意就狠狠地拧我的右腿，直到我疼的哇哇大哭把老师招来才停手。

所以从那以后我每次回到家就开始哭闹着不去上学，那个时候我还注意不到爸爸妈妈的异常，直到有一次我把妈妈纠缠的实在烦了她便伸出手狠狠地推了我一把。当时我一瞬间就不再哭闹了，因为我的脑袋端端正正地撞到了桌子角上。

第二天我在病床上醒来的时候，爸爸告诉我，我多了一个弟弟。

从那一天起，我便不用再上学了。

“记得下午去幼稚园接你弟弟哦，知道吗？”妈妈站在我房间门外说。

“……嗯。”我把头蒙在被子里含糊地答道。

咔，我房间的门一下子就被打开了，妈妈像旋风般似的冲进来利索地掀开我被子吼道：“你到底听没听到！招呼你个话半天不回答！”我一下子被吓蒙了，呆呆地躺在床上惊愕地望着她。

“我，我刚才回答了的……”

“啪！”妈妈一巴掌就甩我脸上了。这时，爸爸在外面叫：“快点！小文上学就要迟到了，我们还要上班呢。”

妈妈把手中的被子向我一扔就转身跑向门外，临了还不忘嘱咐我一句：“你这回还敢不去接你弟弟的话，看我们晚上回来怎么收拾你！”

我扯过被子，摸着被打过的脸庞呆呆地望着门外。外面传来妈妈不休地抱怨，“这孩子怎么变成了这样！以前挺听话的啊……”“好了好了，走吧…….”随着关门的一声巨响，整个屋子都安静了下来。

脸上火辣辣的疼，我想，我已经记不清这是第多少次为了弟弟而莫名其妙的挨打了。恍恍惚惚中，我又睡了过去。

长满云朵的天空到底可以容纳下多少轻浮的灵魂呢？比如像我这样，残缺了躯体的魂灵是不是可以漂浮的比云朵更高呢？我像是抛却了全部的血肉与骨架，满世界都是移动的白色云朵与晶莹灵魂。如果，这只是个梦境该怎么办？

梦？！我在做梦！

我猛的睁开眼一看，枕边斜倒的小闹钟上清晰地指了个整数，5点。不过是下午5点。

李小文他们是……是？他们还有20分钟就放学了？！我挣扎着起来，一不小心脚下地的时候，右腿像是忽然错开了筋骨一般一瞬间疼的我直抽抽。我马上伸出双手抱住右腿咬住牙望着天花板，我期待这一次疼痛早点过去。

不知道为什么，最近我的腿开始不时的忽然疼痛，我谁也没有告诉。因为，它来得快去得也快。

好一会，我缓缓放下脚然后向厕所走去。

镜子里的人影格外的苍白，枯槁的面颊上满是滑落的汗迹，笑起来的样子比哭还难看……这，就是我。

路过一个十字路口的时候，我看到一辆出租车顶牌上闪过的时间：17:24。

李小文的学校其实就是我以前念过的那所幼稚园，好几年了，它翻新了好多次，以前围墙外边的葫芦娃彩绘全都被喜洋洋所代替。包括校门口的那根电线杆也失去了踪影，围墙周围全都种上了葱郁的树木。自从我不念书后我就很少来这个地方了。

我心中计算着时间，大概在5点半左右我看见了校门。

校工已经开始锁门了，门口的小朋友几乎都离开完了。可是，我却没有看到李小文。我站在原地愣了一会，然后快步向学校围墙的另一端走去，我知道那边有个小拐角。我拖着腿走到拐角处，往里一望，树荫下几个男孩正围着李小文，其中一个男孩还用双手抓着他的领口。

我握了握拳头，然后又松了开来。

在李小文2岁的时候，他就喜欢整天跟在我背后乱晃。每次我出门不带上他的时候，他就用双手牵着我的衣角，并且一脸无辜的望着我。最终逼得我不得已必须带着他。但是这家伙是个累赘，他经常乱跑。

有一次我在商场刚买完东西，一转身他就不见了踪影。焦急的我在翻遍最近几条街后终于在一个角落里发现了他，同时，有几个10多岁的男孩笑嘻嘻地围着他。他一边舔着别人给他的棒棒糖一边傻笑。

我当时毫不犹豫地就冲了上去，哪怕，我手中还拎着妈妈嘱咐一定要买的醋。

结果当然是我遍体鳞伤的被打趴在地上，而那些男孩恼羞成怒之下逼李小文在我头上撒尿，而李小文毫不犹豫地就脱下了裤子。

事后，那些男孩大笑：“原来是一个瘸子！一个傻子！哈哈！”

回到家后，妈妈狠狠地揍了我一顿。因为我把醋撒了，而且最重要的是让李小文的衣服粘上了那么多污垢。

我和李小文都没有告诉妈妈我们遇到了什么，所以，至今他们都以为那次是我把李小文带出去并且弄脏了他的衣服。

“哥……哥哥！”无意中，李小文转过头来看到了我，他便开始拼命地喊我。

那几个和他同龄的男孩随着李小文的叫声向我这边望来，其中原本抓着李小文领口的那个男孩更是吓得松了手。下一秒他们顿时抓起地上的书包掉头就跑。

“哥哥……”李小文一阵小跑着过来牵住我的衣角，一脸的狼狈。我撇下他的手，自顾自地往回走。走了几步，我停下来，对一直跟在背后的李小文说：“把衣服整理一下，免得回去又被妈妈骂。”

“哦。”他在后面整理好了衣服然后又小跑着跟上已经有些走远的我。

我不知道这个城市算不算风景的一种，如果算，那些车水马龙那些闪烁霓虹那些高楼大厦也算是风景的话……那么，我们兄弟俩现在这个样子，也算是一种风景吧。我拖着腿在前面努力地走，而李小文抱着书包不时小跑地跟在后面。

也许，现在，我们和这个城市是一体的。

回到家的时候，妈妈已经系上了围裙。她瞟了我一眼，然后对李小文说：“小文乖哦，妈妈马上就做饭哈。只等一会就可以吃了喔。”李小文一边放下书包一边点头：“好。”

妈妈转身进厨房的时候顺便说道：“李唯你过来帮忙做饭。”

我看了一眼正在专心盯着电视的爸爸，犹豫了一下然后走向厨房。妈妈顺手扔了一个大蒜让我剥，她自己一边洗着蔬菜一边头也不抬地说：“下周末我们要回乡下给你奶奶上坟，你留在家里照顾好弟弟。”

我蹲着身子剥开一颗蒜，接着抬手抹了一下额头然后漫不经心地回答道：“喔。”妈妈听到回答后过了几秒就不动了，我抬起头的时候，就看到妈妈正皱着眉头盯着我一言不发。我一时间也愣了下来，半晌才听到妈妈说道：“算了，这次你和我们一起去吧。”

我愕然了好一会，然后像是有什么东西要从脑袋里跳出来的样子，我揉了揉太阳穴然后低下头继续做事。

奶奶家的院子里有一颗树。

由于小的时候我们家境还不是很好，因此在我5岁以前我都是和奶奶生活在一起。直到5岁那年爸妈在县城里买了房子我才被接到城里上学，而直到奶奶逝世之前的每一次寒暑假我都会回到乡下老家玩耍。

那棵树其实已经行将就木了，因为从我上学开始每次回来它树顶的枝叶一次比一次少。直到去年它的完全干枯，虽然去年我并没有回去但是我从爸妈回来时的对话听出来了。但是，曾经活着的大树是极其雄伟的。

它并不是“几人合围都抱不过来”的那种古树，顶多只是两人合抱的粗细。而它的高度更不值得一提，现在看来不过两三米的样子。在它最繁茂的时候，树顶的枝丫上满是喜鹊。

有喜鹊自然就意味着有鸟窝，当年我就是为了掏鸟蛋才爬上树失足掉下的。

妈妈一边抱怨山路的崎岖一边催促爸爸将车开快一点，搞不好还没到天就黑了。爸爸点点头又加快些速度。

我趴在玻璃窗上向外面看去，四周全是起伏的山岭以及半开发的采石场。我已经三年没回来了，很多记忆都变得残缺不堪，这些原本熟悉的景色却全都让我感到一阵阵的陌生。

“要死哦，别把你的头放在窗户上！”妈妈突然转过头来对我说，“万一把窗户碰破了怎么办？！”我立刻端坐在座位上。旁边的弟弟翻了个身撇撇嘴然后又沉沉地睡去。

所幸的是，我们在天黑之前到了家。

爸爸倒了几次车才将车停放进院子，我一下车就看到院子边角那一棵光秃的树桩。

我深吸了口气，然后拖着腿走近树桩，仔细一看，它凌乱的年龄圈中间凹陷出一个不小的深坑。

我略一思索便知道这个坑是自然形成的树洞，只不过，这不是说明这颗树在很久以前就是空心的吗？而且——

“妈妈，谁把这棵树锯了？”

正在从车里搬出东西妈妈望我这边瞟了一眼，信口答道：“那棵枯树啊，去年回这个村的时候隔壁李嫂看上了说要拿去改木板做柜子，我想也反正没什么用就让她锯了。”我望着那个坑呆了小半天。忽然，妈妈叫我：“哎，该走了。”

上完坟回来后天就完全黑了。

“我们回去给你奶奶烧二周年，你要在家里好好照顾弟弟哟。”说完，妈妈关上了门。我转过头，看了看正窝在沙发上认真地看动画片的李小文，然后我就径直地走进我的房间，并且反锁了门。

这个混蛋，昨天我被妈妈揍的时候竟然没有帮我解释一句！

我蒙上被子，取掉了闹钟的电池开始睡觉。

他们不知道的是，很多次，很多次他们的对话都被我清晰地刻进心脏。

“什么？！她生病了要我回去看她？哼哼，可笑！我儿子还躺在病床上呢！她怎么不提我儿子是在她的照顾下从树上摔了下来呢？！”

“可是，毕竟……”

“没有什么可是！我告诉你李辉，她是你妈不是我妈！何况她还摔断了我儿子的腿！要我去看她——没门！”

“……”

“要不？我们再生一个吧？”

“那，那小唯怎么办？”

“什么怎么办？小唯还是我们的孩子啊！不过你看他最近开始变得不听话了，学也不想上了，唉……”

“……”

迷糊中，传来的敲门声惊醒了我。“哥……哥哥，哥哥……我饿了，哥哥……”

我努力睁开眼，窗户透进昏暗的阳光，我一看就知道是夕阳快要尽了。

“哥哥——”

“吵什么超！再吵我把你扔出去！滚！饿了就自己做饭吃！”

门外一下子就安静了。我等了半天再也听到一丝声响于是又昏昏沉沉地睡了过去。直到窗外的红昏薄暮漫漫融化成浮屠夜色，我都半醒半梦。

“哥哥……我真的好饿……哥哥，哥哥……”

我一下子被吵醒了，然后自然地望向窗外，浓郁的黑色覆盖了整个世界，只余下远方微弱跳动的霓虹。

我鞋都没穿，直接跳下地去。打开门一看，那家伙正跪在我门口的地面上他见我出来了，愣了一下然后自然地把手伸向我，“哥哥，我真的很饿，我想吃……”

我狠狠地一脚踢在他的肩头上，直接把他踢翻过几个滚。我正想冲上去补几个耳光的时候，这时，门被打开了。

李小文扭过头去盯着正惊愕地看着我们的爸妈突然放声大哭起来。我的右腿突然剧烈地疼痛起来，估计刚才踢他的时候劲太大了。妈妈突然放下手中的水果袋拎起鞋柜旁边的鸡毛掸就向我冲了过来。

我在绝望之中，闭上了眼睛。

一旁的妈妈搂着才睡醒的弟弟，笑颜道：“今年小文想要什么生日礼物啊？”

我闭上眼睛，将身子缩成一团。天黑以后突然起了很大的风，不得已我们只能睡在一张床上。明天一早我们还得赶回城里，否则弟弟跟不上上学了。

爸爸咳了一会，然后伸手关掉了用来照明的电筒。

一片黑暗。

（完）

2010.12.08　21:05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