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这个人有个毛病,闲着没事儿的时候,如果手头再没有什么值得翻阅的好书的话,就干脆躺在床上望着天花板发呆。这一“呆”下去就没个时候,让自己直堕入云里、雾里。
不知为什么,今天偷享清净的时候,忽然想起了老房子,心中不禁的感到一阵酸楚。近二十年的回忆早已变成了地上的瓦砾。就算故地重游,旧景、旧人也大都不在了……
我之前所住的是被称为“五七楼”的三层高的老式楼房。至于这个名字的由来,大概是源于这幢楼是在五七年建成的。
五七楼与现在的楼房不同。首先,它的楼梯不是在楼内,而是紧贴着楼体的外侧,如果逢着雨天,住在顶楼的住户上楼的时候就要撑着雨伞,就像是我。再有不同的是,当你走上楼梯,到了楼层的时候,面前的不是单单的两三户人家,却是一条长长的走廊,走廊外侧是齐胸高的铁栏杆,而住户们则是门挨着门一字排开。我现在记不清这楼究竟住着多少户人家了,可每层都有十余户之多。
想到此处我不禁哑然失笑,因为每到天气暖和的时候,这条走廊足像个闹市,家家户户都大敞着门,个个的都搬着凳子坐在门口,唠张家长、扯李家短,真是好不热闹。这与现如今人们关紧家门个儿过个儿的日子真是有天壤之别。
邻居有合得来的,有经常吵闹的,有热情的,自然也有冷漠的,总之多数人我已经想不起了,但有那么三户人家我却记得清楚,因为他们与别人略显不同。
现在就让我唠唠关于他们的故事。
(一) 瘦高个
我之所以叫他“瘦高个”不仅仅是因为他有一米八多的身高和瘦削的身材,最主要的是我忘记了他的名字……
瘦高个是个货车司机。了解这儿行的人都知道,这类人一个月下来没有几天会闲着的,不是帮菜贩子运菜,就是帮水果贩子到南方批水果,再就是其它的一些货物。
瘦高个的妻子是个特别的人,那是源于她的一个外号——大疤脸。这个称呼也不知是谁起的,但在这个藏不住秘密的地方,一夜之间便成了家喻户晓,只有本人不知道的称谓。虽然这个外号算不得文雅,可用在大疤脸身上却再合适不过,因为在她左脸颊有一块巴掌大小的黑色胎记,虽然算不得很丑,可如果加上她高高的个子,魁梧的身材,再披上一件翻毛大衣的话,会让人想起一句话:附近有熊出没。
瘦高个与大疤脸有一个女儿,在那时大概有十五、六岁的样子。她不像父亲那般高,也不像母亲略微难看,是一个看上去聪明伶俐、还算漂亮的女孩儿。
介绍完登场人物,接下来就该说说他们的事儿了。
瘦高个又出车了。他这一走又要些时日。本来这没什么特别,可这会儿他家里来了一位新房客——一个满脸络腮胡子的男人。邻居们这下子都有了精神,他们都趴在门缝后面观察着,也都等着瘦高个回来,想必一场“好戏”就要上演。
瘦高个回来了。他一推门便见到了络腮胡子。两个人打了个照面都没说什么,也没发生邻居们所预想的事情。
一切都如往常。瘦高个在家里住的短短几天,不是忙着干些家务,就是乐呵呵地接送女儿上下学。每当有热心肠的邻居想要跟他唠上几句,瘦高个便憨憨地一笑,绝口不提那个络腮胡子。这真像是平日里的他,依然那么和蔼、那么可亲。
日子一天天的过。开始的时候,络腮胡子还有些遮遮挡挡,可到了后来,他俨然成了这个家的另一个主人。他不是坐在走廊上纳凉,便是邀上三、五好友在屋子里搓上几圈麻将。可邻居们却是极其讨厌他,很少有与他交谈的。
你来我走,我走你就来,这样的日子一直持续着。我还记得那是深秋时候,瘦高个刚刚回到家便病得卧床不起。开始大家都以为他只是在路上冻着了、累着了,几天也就好了。可所有人等到的却是他病逝的消息。人走的时候原来是这样的突然。
大疤脸没有悲伤,哭的只有瘦高个的女儿。住在我家旁边的王奶奶无意中说道:“其实瘦高个这次出车的时候跟我聊起过他家里的事儿,他不是不气,也不是不恼,只是为了女儿,他原先打算等攒够了钱不干这一行的时候,便跟老婆离婚,与女儿单过的……”
可他没有等到这个时候……
(二) 酒鬼
我是那种不喜聊天儿,不爱凑热闹的主儿,所以除了对三楼的邻居们有些了解外,对二楼和一楼的住户来说是感到生疏的,可一个人却是例外。这不是因为我常常趴门缝儿的缘故,而是这个家伙太过有名。
他住在一楼,叫做酒鬼。
这一次不是我忘了他的名字,而是所有的人都酒鬼、酒鬼的叫他,最后把他的真实姓名都给叫丢了。
酒鬼人如其名。他除了夏天一套、冬天一套油渍麻花的衣服外,不变的永远是裤兜里的散袋白酒和正在喝的散袋白酒。
一般喝醉的人有三种状态——猪、狗、猴。话虽说得粗些,可这样的比喻还算是恰当。酒鬼不愧为酒中老手,这三样儿他一个不缺。喝得多了,他能跨在墙头睡觉,也能狂喷酒气对着妻子、女儿叫骂,更令人拍手叫绝的是,他还能跑到胡同口自导自演、自哼自唱地来上一段儿。
这样的人不仅苦了自己,更是苦了妻儿。尤其是他十多岁的女儿,早上还好,她上学的时候父亲还没起来,也还没被酒瘾折腾。可到了傍晚,她放学回家的时候,总能看到父亲在人群之中手舞足蹈,做寻常人不肯也不会做的事。这时的她便会羞红了脸低着头贴着墙角疾跑回家。明明是花儿一样的孩子,明明是花儿一样的年龄,却要因为父亲的丑态饮下事态的炎凉。
做男人的还有比这样子更可悲的吗?
酒鬼渐渐的将神智扔进了酒缸里。家里的财政大权被妻子强硬地夺了去。说起来,她为了这件事究竟挨没挨过打已经不用多加猜测了。
酒鬼没了酒钱儿,更没有人赊他,他便想了一法儿——劫道。说是劫道,无非是堵在胡同口,如同钓鱼一般等那不明就里的行人路过。如果此时来的是一个壮汉,酒鬼便让开道路,早上就问人家:“上班啊?”晚上就问人家:“下班啦?”……可如果是个瘦弱、看上去怯怯弱弱的男人,他便双眼一瞪:“喂!站住!”
其实没有谁真的把这件事当回事儿,一来都是邻居,就算是有过道儿的,也当他是疯子,扔个小钱儿,买得清净。
酒鬼虽然这般不济,可也有自己的原则:小孩儿不劫、女人不劫、老人不劫。不仅如此,酒鬼还有一个好处,如果碰到哪位老人家拿东西时,不管你答不答应,不管你肯不肯,他都一路护送到家,而且千万别对他说谢谢,否则他会觉得你在侮辱他。
就是这样的一个人,就是这样整日里醉生梦死的生活。
寒冬紧紧地堵住了家门口。平日里热闹的走廊变得冷清了,就像是飞进走廊里的清雪。如果你是东北人,或是在那个年月来过东北,就会知道“泼水成冰”绝不是虚言。可那天下午,整个楼都喧闹起来。大家伙儿都敞着门七嘴八舌地说着、喊着。
酒鬼死了。他在前一天夜里出外买酒时冻死在了路边。想必当时犯了酒瘾,在道上就喝了个烂醉,随便一倒便睡着了。
这一睡就再也没有醒来……
(三) 横胡儿
横胡儿是东北话,可以理解为“熊气”。如果你仍然不知道其中的意思,那就说得再明白一些,横胡儿就是霸道、不好惹的意思。
横胡儿住在三楼。我清楚地记得他的名字,也清楚地记得他的样貌,但请容许我这样称呼他。
横胡儿那会儿大概五十上下,整个人看上去很臃肿。他的特别之处还不只是霸道的秉性,还有身上的残疾。一次工伤让他走起路来一瘸一拐,这是能够看到的伤,还有看不到的——他不再是“管用”的男人。也许这也是让他暴躁的原因。为此,横胡儿管妻子管得很严,也非常的狠。按时回家、按时上班,就连零花钱也都是定下来的少得可怜的那么几张。而横胡儿的妻子本是个老实人,开始是听话的。可人毕竟是会反抗的,就是这样的老实人也有不想忍耐的时候,她在外面有了情人。可话说回来,情人这个词也许用得不算准确,她找的是一个年纪在六十开外,有家有室的老头儿。
横胡儿知道了,给了妻子一顿老拳。可妻子倔强,她抱着“打死我也不回头”的架势。横胡儿这会儿不横了,他默认了。妻子呢?她的做法不似先前说的大疤脸,她不会往家领男人,可也不会在邻居面前故意不谈此事,她做得很坦然。因为她是一个女人,更是一个天天挨打的女人。
横胡儿虽然霸道,可也有热心的一面。楼上住着很多老人,生活中难免的会遇到这样、那样的难事儿。这些如果让横胡儿知道了,二话没有,不用请、不用叫,准能帮上忙。
转眼之间,五七楼也走到了它“生命”的尽头,在红砖墙上写满了大大的“拆”字。拎着包儿,开发商手下两个著名的狗腿子小胖儿、小瘦儿(很多人都是这样称呼他们的)开始挨家挨户的游说,软的不行来硬的、硬的不行就找来“狗仔队”来上一场声势浩大的强迁。
说到“强迁”这两个字我还想起一件趣事,我家老人初听到这个新名词时大惊失色,惊慌地问我,“宝儿,他们说什么?强j*?”
有门路的都无声无息地走了。留下来的都是要与开发商抗争到底的人。很不幸的,我们家走的不算早。
开发商下了倒数第二道通牒,“我们要把电掐了!”
这句话惹起了众怒。尤其是横胡儿,他首当其冲,站在人群的前头。有的人觉得像他这样“能打人绝不骂人”的主儿要动手了。可横胡儿没打人也没骂人,他讲的句句在理,直说得小胖儿、小瘦儿哑口无言。不仅如此,因为有的人家搬走了,房门和窗户都被拆了下来,大冬天的,如果水管冻裂了,就别想有水吃了。横胡儿不言不语用棉絮、胶带将裸露在外的水管儿都包了个严实。
那个冬天格外的冷清,但因为横胡儿也过得还算惬意。一开春儿,我们家便搬离了老房子。当时因为租住的楼房不远,也会常回去看看还在留守的老邻居们。在王奶奶家小坐时,她说横胡儿就要搬走了,看来得到的钱算是合理了。可有一样儿王奶奶不太放心,横胡儿说自己的头一跳一跳的疼。王奶奶劝他去看,可他却笑了,“有那钱还不如给女儿攒下了。”
可事情就是这样,仅过了几天,横胡儿外出时摔倒了,到医院时已经来不及了,医生诊断说是脑出血。
横胡儿人虽霸道,可邻居对他都是敬重的。听到这个消息我们都很惋惜,如果他听劝就不会发生这样的事了。
也许这就是命吧?
讲到这里,我的故事就要结束了。其实发生在五七楼里的事情还有很多,可想得多了人会变得敏感、脆弱……
毕竟有那句老话儿,有些往事是不堪回首的……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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