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姑进城到我们家来了。
妈妈说她是来办嫁妆的。
二姑是我们家的远房亲戚,比我高一辈,我很不服气,她只比我大四岁。妈妈说是么房出老辈子,没什么可不服气的。但我更觉得她像我姐姐。我真想有个像她那样的姐姐。
妈妈说:她不该这么早就忙着嫁人,才十七岁。
二姑长得可漂亮了,像《柳堡的故事》里面的二妹子。一对黑油油的麻花辫拖到屁股,圆圆的脸一笑一对酒窝,露出一口白白的小米牙,比我高半个头。人一走动,真像是春风中的杨柳。二姑会唱山歌,嗓子甜甜的,好听得很,是她们乡的女歌王。两年前一个部队的文工团看上了她,要带她走。那时二姑已经订亲,男方的爹是合作社的社长,本人是民兵连长,二姑的爹妈认为这门亲事给他们长了脸,二姑如果一走,那还不成断了线的风筝,不知会飘到哪儿?坚决不答应,说不能坏了规矩。妈妈知道后连说可惜。
我最高兴的事莫过于寒暑假二姑来接我到乡下去住几天。一到那儿,我就像脱了缰的野马,什么无法无天的事都干得出来,下河摸鱼,上树掏鸟。二姑总是笑嘻嘻地在一旁看着我,从不像我妈,一说起来就没完。
许是爱屋及乌吧,二姑那个民兵连长对我可好了,常把我抱上牛背让我骑牛玩。我骑在牛背上,腰里别一根木棍,梦想着自己就是奔驰疆场的大将军。男儿汉以身许国。马革裹尸。可惜老牛一点不懂我壮怀激烈,依然在草地上不紧不慢地迈着它的四方步,像一个知书识礼的绅士。
晚上,二姑会陪我坐在地坝看星星,望着星空她轻轻的唱道:
高高山上啥,一树槐哟喂
手把栏杆啥,望郎来哟喂
娘问女娃子你望啥子
我望槐花几时开
要不就是:
太阳落山半坡黄
山上下来大灰狼
牛呀羊呀随你咬
千万别咬我的郎
我说:二姑,你唱的全是“骚”歌,但还是好听。
她说:小崽儿,胎毛都没脱完,你懂个屁。
她又问我:你说,他长得好看吗?我说好看。
她说:人家说他除了肚脐眼周身节疤都没得一个。
你看到过?
呸。我到哪儿去看?黑夜里,二姑的大眼睛一闪一闪,像两颗星星。我感到,里面装的全是幸福。我问她:二姑,你们吃过“杯”吗(接吻)?
二姑笑骂我:人小鬼大,不同你说了……
我最喜欢同二姑一道走“人户”,农家的生朝满日,嫁姑娘接媳妇都要办上几桌“水八碗”,请来亲戚朋友左邻右舍热闹热闹。二姑是他们家的“门面”,这种场合都是她出面,她总会带上我。我问她:不是一家只能去一个吗?她说,规矩是这样的,但你是城里来的稀客,又当别论。
入了席,我们坐的下方,二姑告诉我:出门要懂规矩,上八位是留给德高望重的老人坐的,你不能一屁股坐在那儿,人家会说没有家教。水八碗的荤菜都是蒸菜,每样都是八块,一人一块,千万不能多吃。
开席了,二姑把每一样荤菜都拈一块堆在我的碗里让我慢慢吃,她却同其他的人一样拿出一张荷叶将肉小心地放在上面包好,然后才开始吃打底的土豆呀,红苕呀什么的。见我不解的眼神,她告诉我:除了一人吃饱全家不饿的单个子人,大家都会把肉带回去一家老小尝尝。这也是规矩。
后来,二姑结婚了,到那场史无前例的革命的时候,二姑已是三个孩子的母亲,她那好看的连长早已是公社的民兵营长。为保卫红色政权被一颗“半自动”子弹结束了生命。
知青下乡的时候,妈妈为了让妹妹近一点,写信去问二姑能到她们那儿落户吗?
二姑进城来了一趟,她告诉母亲,还是不去她那儿的好,她现在还顶着反革命家属的帽子。只能吃补药,吃不起泻药。
不到三十的二姑,看上去像个老妇人。
为她那三个孩子,她收走了我小时穿的衣服。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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