离家三年,回到家中,迎来的是父母熟悉的笑脸。详尽地向他们诉说了这三年来的经历,我便决定到屋后的那片竹林里走走。
或许是由于旅途的疲惫吧,头有点晕。转过屋角,就可以看见那片竹林。竹的叶子依旧墨绿如昔,微微的风吹过,一阵沙沙的声音响起。
原本在屋角有一条小路是直通向竹林里面的,现在却看不见了,可能是因为很久没有人从这里走过的缘故吧!杂草已经将它覆盖了。踩着杂草往竹林里面走去,不行约十米以后,便可看见两棵很大的苦楝树,看着这两棵苦楝树,我思绪一下子回到十几年前。
那时,我正读小学。每当放学以后,这片竹林就成了我、阿风、和阿刚三个人的乐园。两棵苦楝树的旁边有一块很长的青条石,石条的表面是光滑的,我们就在石条上做作业,温习功课。做完功课,我们便在竹林里玩捉迷藏的游戏,直到家中的父母煮好了晚饭,来唤我们回去。
有时玩累了,但还没有听到父母唤我们回去的声音,我们便会采来一些青藤。先拿一根像拇指那么大而且很长的青藤,把青藤的一端绑在一棵苦楝树的树杈上,然后再用青藤的另一端穿过第二棵树的树杈,在两棵树之间绕一圈。绑紧以后,就在两棵树的中间就形成一个“二”字。用那些比较细小的青藤缠绕在这个“二”字上,不一会儿,就做成一张舒适的藤吊床。
由于两棵树之间只能做一张藤床,谁先躺上去就成了一个问题。于是,我们采用了最公平的方法——“石头剪子布”,谁赢了就可以先上去。在我的记忆中,阿风每次都会得第一,第二自然是我了。阿刚从不跟我们争,他只会静静地坐在青石条上看书。
清脆的鸟叫声打断我的回忆,苦楝树下的青石条依然横在那里,石条的上面已经覆盖了一层厚厚的竹叶子。苦楝树上还有一些藤绑着,三年前,我要走的那天前夜,我和阿刚来到这里,那时,我做了一张藤床。现在藤床已经残败了,接受风雨的一次次洗礼之后,慢慢腐朽。一点一点地掉落,在地上化为尘埃。
我想起阿风,他在四年前就走了,至今杳无音讯。那天的下午,天空飘着滂沱大雨。雷声大作,似乎是要把那些沉睡的人惊起;闪电疯狂地华向大地,似乎是要劈开这人世间的浑浊。因为是星期天,我在家中复习,准备迎接中考。
急促的敲门声使我放下手中的书本,打开门,便看见落汤鸡一样的阿风,后面阿刚正跟着跑过来。分不清阿风脸上是泪水还是雨水,他的声音带着哭泣。他光着上身,只穿了一件篮球裤,身上、腿上、手臂上布满了青紫色的淤痕。
原来,阿风的父母看见村里一些只有小学或初中文化的人,去广东打工都挣了不少钱的回来。于是,他的父母就觉得读书无用,叫阿风辍学跟那些人去打工。阿风死活不肯,他的父母就将他关了起来,阿风出言反抗,便遭一顿毒打。
阿风父母的叫喊声从远处传来,阿风看了我跟阿刚一眼,说了一句:“我终于逃出来了!”就冲进雨幕,消失在雨中。愤怒的惊雷呼来闪电,风声、雨声、我们的叫喊声,还有阿风父母悲哀的呼唤声都交加在一起,但是却唤不回阿风。
阿风,你现在在哪里呢?一切都好吗?
收起这份沉重的思念,沿着小道折向东行二十余米,视线豁然开朗。映入眼帘的是一片诺大的草地,草地是四周都被竹子包围着。北边的竹子上挂着一种遍体通绿的小藤。藤的叶子如枫叶般的形状,只是枫叶到了秋天会变红,而它的叶子永远都是绿色的。藤上挂着许多像灯笼一样的白色果子,这种果子只有一截拇指那么大,我们管它叫白灯笼。
轻轻摘下一个白灯笼放进嘴里,慢满咬破它洁白的外皮,一股甘甜的液汁顺喉而下,顿时会从心底腾起一种说不出的清爽。以前在家的时候,每当有这种果子,我们三人便会结伴来采摘,那时是多么无忧无虑,竹林曾多少次充溶了我们的笑声。但是现在,我在白灯笼的甘甜中清楚地尝到一种以前从没有过的苦涩。
三年前的一个晚上,明月像玉盘一样镶嵌在蔚蓝的天空中。月光如水般滑落,天地似乎披上了一层轻纱。我和阿刚来到这片草地上,但却不是来欣赏这美丽的景色,因为明天我就要走了,我结束了读书的生涯到一个陌生的城市去打工。在这个白灯笼成熟的季节里,我们谈了很多——从前、现在、将来、还有我们之间的梦。
我曾笑着问阿刚:“你会不会放弃你的梦?”阿刚的回答是坚决而肯定的:“不会,永远不会!为梦而追,我无怨无悔!”他也反问了我,我并没有回答,因为我不知道,我已经被迫辍学了,以后的事情,谁又能说得清楚呢?也许有一天,在现实的面前,我们都不再有梦。
最后,我们一人摘了一只白灯笼,在白灯笼许下彼此的祝福,也把我们的梦放进白灯笼里。两人还说好了要保存到梦想实现的那一天,我的那只还在,也许是由于我还有梦吧!阿刚的那只呢?
从钱包里拿出那只风干了的白灯笼,它已经失去往日的光泽,也不再圆润晶莹。它只剩下干干的、皱皱的一层皮,正如我的梦一样。三年来,每当看到它,我就会想起阿刚,阿刚是否仍在苦苦地追寻他的梦呢?
一阵欢笑声把我的目光吸引过去,不远处,有三个五六岁的孩子正向这边嬉闹过来。他们的笑是那样的天真,是那样的无邪,是那样的无忧无虑。但是若干年以后,他们还会不会有这样的笑声呢?也许有吧!他们三个人各自采了一大把的白灯笼,蹦蹦跳跳从我的面前走过,我放好手中那只干扁的白灯笼,向竹林外面走去。
从竹林回来以后,觉得非常的困,于是倒在床上就睡着。迷迷糊糊中好像听到母亲叫我起床吃晚饭,我应了声不饿,又睡了。
醒来的时候已经是晚上九点半钟。因为没有吃晚饭,肚子很饿,我从床上爬了起来,决定去厨房找点吃的。穿好衣服正想开门出去,就听到敲门声。
打开门一看。来人居然是阿刚。阿刚看着我笑了笑,就迈了进来,然后就坐在书桌旁的椅子上。我关好门,盘腿坐在床上。两人相互对视了差不对一分钟,空气在这一刹那间仿佛凝结了,整间屋子只有时钟“滴答、滴答”的声音,最后还是我开口打破了寂静:“你还好吗?”
阿刚翘起了二郎腿,笑眯眯地说:“我啊,还不错。你呢?混得不错吧,两年不见了,是不是发财把兄弟给忘了?”我听着阿刚的话,觉得有种说不出的别扭,在我的记忆里,阿刚要么是沉默,要么就是很正经、很严肃地说话,现在却有点吊儿郎当的味道,三年不见,他变了吗?
还没等我回答,阿刚又问:“发达回来了,什么请兄弟去撮一顿?”“你能喝酒吗?”我笑着问他,因为我知道,阿刚的“酒量”很差。记得有一次,阿刚的老爸在家里招待几位朋友。那些朋友也不知道用什么方法,竟能使阿刚喝下二两白酒。阿刚喝下这二两白酒,脸顿时红得像猪肝一样。从他家到我家也就四、五十米的路,他居然跌倒了六次才走到我的家门口,然后就直直躺在门坎上,一动也不动,任我怎么唤他也起不来。最后,我和我老爸把他抬了回去。
阿刚轻声一笑,从裤袋里掏出一根烟,点燃深深地吸了一口。两道烟气从他的鼻孔喷出,他说:“也不怎么能喝,白酒最多就是两三斤。”我吃惊地望着他,怀疑的目光停在他的脸上——并不的因为他的海量,而是他居然学会了喝酒和抽烟。
我不得不仔细地打量着阿刚,发现他的外貌真的变了,令我想起鲁迅先生笔下的闰土。岁月在他的脸上留下了痕迹,眼角有了细细的纹理。手臂变成古铜色,原本细长的手指现在也粗壮了。食指和中指的指甲都是焦黄色的,一看便可以知道是长期吸烟 出来的。
外表变了,内心是否也变了呢?他是否仍保持着那颗执着的心?于是我很正经地问他:“阿刚,你还记得那枚白灯笼吗?”
阿刚的眼睛里充满了疑惑,瞳孔里分明地刻“不知道”三个字。他抓着头发,歪着头,想了好一会耳,还是摇摇头。我从钱包里拿出了那风干的白灯笼。阿刚笑了起来:“我还以为你说什么呢,原来是说这个啊,早就扔掉了,干巴巴的,着有什么用呢?”
扔掉了,多么简单的回答,白灯笼里有我们的诺言,白灯笼里有我们的梦,难道就这样轻轻一仍就能仍掉吗?“你的梦呢?”我盯着阿刚一字一字地问他。
阿刚并没有回答,他避开我的目光点了一根烟,站了起来。来来回回地走了好几圈,当这根烟差不多抽完的时候,他带着一个悲凉的笑容拍拍我的肩膀,说:“老烟,别傻了,我们都过了做梦的年龄。这个社会是很现实的,就像你,苦苦写了那么多年,又得到什么呢?还不是要四处打工过日子。”
我哑然,的确是,在这三年来我不停地写,不停地投,结果是四处碰壁。在回家的前夜,我就告诉自己:“梦,也许该结束了!”我们苦苦的执着为的是什么呢?难道仅仅是为了儿时的一个诺言,仅仅是为了一个飘渺的梦想吗?在这个物欲横流的社会里,有这样的一句话说得很好:“钱不是万能的,没有钱却的万万不能的!”
用美丽而堂皇的话来说,是为了追梦,但这其实只是自欺欺人,只是一个自己骗自己的谎言罢了。苦苦的执着还不为了有那么一天,作品发表了拿上一点稿费过日子。我想起新派武侠的代表人物古龙的一句悲哀的名言:“为了等吃饭而写稿,虽然不是作家的共同悲哀,却是我的悲哀。我相信,有这种悲哀的人大概还不止我一个。”
“你真的能放弃吗?”我知道阿刚如同他名字样刚强,是不言败的。他一旦认定的东西是不会放弃的,他曾经许下诺言,要超越金庸,要超越古龙,将武侠推上文学之堂奥,让它不再是“下里巴人”,而是“阳春白雪”。阿刚他真的为武侠孜孜不倦地奋斗过。
读初中的时候,阿刚一有时间,便沉浸在写作的海洋之中。那时,我们在学校寄宿,星期六、星期天他都没有回过家,只是叫我们这些回家的人带上一点伙食费而已。在我的记忆里,他连课间的十分钟都在不停地写。然而今天,他就这样放弃了。
阿刚轻轻地叹了口气:“或许是那时的年少无知道吧!当我将那三百多万字付之一炬的时候,我就知道,我的今生不再有梦。曾经有的,也伴随着那一缕清烟被风吹走了。”
这三年究竟发生了什么事情,让阿刚成了现在这个样子?如果说没有,我是绝对不会相信的。在我的追问下,阿刚把这三年来发生的事情告诉了我。
他说这些事的时候,头一直是低着的,还不停地抽着烟。他说完的时候,地上已经有了一小堆烟头。虽然他的头是低着的,但眼角闪烁的泪花已经将他的无奈表露无余。生活啊!为什么你总是那样的残酷?
两年前,阿刚的父母双双病逝,抛下了阿刚和弟弟两个人。正在读高二的阿刚不得不放弃了学业,回到家中挑起父母留下的重担。投稿,没有人要!为了生活,为了供弟弟读书,他每天只有不停地四处奔波。更何况在一年半前,阿刚结婚了,有了自己的家庭。说完这些事的时候,阿刚抬起头问我:“如果这样你会放弃吗?你还会坚持吗?”我不知道回答,我换了我一样会选择放弃。因为无论多么美丽的梦,都不能填饱肚子。每天为了生计而忙碌,谁还能坚持些什么呢?
阿刚那么早就结婚,更在我的意料之外。问及他其中的原因,他只是笑了笑,说是为了减轻家庭的负担。是否能减轻负担,这我就不知道了,我认为过早的婚姻只能徒增负担。阿刚是那样的年轻,他只有二十一岁啊!
记得阿刚曾经说过,今生不实现自己的诺言,就终生不娶。他还说,他希望的是那种共戏青山绿水,携手看落日晚霞的爱情。但是现在,只是媒人的介绍,两个人见了一次面,彼此间没有什么意见,就各自成各自的另一半。不过,苦苦的拼搏都能付之一炬,梦想也归于现实,那么曾经说过的话又能代表些什么呢?
我看着阿刚,一时间有千言万语涌上心头,却又不知道该说些什么。这时,门外传来一阵急促的脚步声,随即有人敲门。
打开门一看,是一位抱着婴儿的女孩子——如果不是阿刚介绍,我会坚持她是一个女孩子。她是那样的年轻,年轻得让人不敢相信她已为人妇。阿刚指着她对我说:“这是我的老婆,阿娟。”同时他也介绍了我:“阿娟,这就我经常跟你提起的好朋友,老烟。”
阿娟怯生生地叫了我一声烟哥,我回应了一声,目光落在她怀中的孩子的身上。孩子刚满月,安详地躺在他母亲的怀中。若干年以后,他也会长带。那时,他是否还能睡得像现在这般安详?
阿娟对阿刚说:“阿刚,村里的叔公叫你回去,说今天晚上半夜的时候集体灌水入田。”阿刚站起来向我作别,说有空再过来聊。我也不挽留,将他们夫妇二人送至门口。听着他们远去的脚步声,我心中有种沉甸甸的感觉,就像灌了铅一般。
送走阿刚,独自坐在床上,脑海似乎一片空白,又仿佛有许多东西纠缠在一起,头隐隐约约痛了起来。
杂乱的脚步声让我回过神,一大堆人涌了进来。我仔细一看,都是本村的一些和我年纪相仿的堂兄、堂弟。他们每个人都叼着一根烟,而且满身的酒气。
他们一踏进门,就不停大向我发问,无非都是问些我在外打工的事情。还说什么我发财回来了,要请他们喝酒。说着说着,就说到赌博的方面去了,最后还有一些是不堪入耳限制级的。
许久,他们才离去。未了,他们告诉现在在哪里喝酒,叫我等一下一定要过去喝几杯。
他们走了好长一段时间,我还是呆呆地坐在床上,肚子也不觉得饿了。不知过了多久,才决定出去走走,但前脚刚踏出门坎,又缩了回来,最终还是不去了。
第二天早上起来,就听到父母说阿刚受伤的消息。匆匆忙忙喝了碗粥,就向阿刚家狂奔而去。
来到阿刚的家门前,发现那几间泥砖瓦房比以前更加残旧了,墙上有好几道两个手指宽的裂痕。进了屋里,虽然开了电灯,但还是有点暗,好在有那些裂痕把光透进来。我看见阿刚躺在床上,头上包着白色的纱布。阿刚看见我淡淡一笑,示意我随便找地方坐。
在我们这里,灌水入田的时候,经常会有流血时间发生。最主要的原因是两帮人争着要水,谁也不让谁的情况下,只好使用武力。阿刚的伤就是这样引起的。
昨天晚上,阿刚他们去灌水入田,到了那里,发现水渠里居然没有一丁点水。于是,他们就沿着水渠往上游走,在上游的地方看见邻村早就有一帮人将水渠截断了,让水改道向他们那边流去。阿刚他们自然不依,现在干旱得要命,稻田都已经开裂,禾苗也因为缺水变黄了。为了今年有一个好收成,谁不想及时灌水入田,所以阿刚他们就把截水的东西挖开。邻村的人自然不肯相让,争吵之中就打了起来,阿刚的头被铲子拍了一下。
问及阿刚是否报了派出所,阿刚只是一笑:“这种鸡毛蒜皮的事谁人会管,再说我们也不吃亏,就只有我一人受伤,他们却伤了好几个。”
我不明白阿刚为什么会有这样的想法,难道他会不懂“忍一时之气风平浪静,退一步海阔天空”的道理?阿刚的回答是:“懂,但又有几个人能做到呢?现在赚钱那么艰难,能有水入田,流一点血算什么,这样禾苗就不会枯死,到时就不必为买米发愁了。”
我无言,正好村里的几个叔公来看望阿刚,我向阿刚说了几句“保重身体,注意养伤”之类的客套话,就起身离去。走到门外,叔公们夸奖阿刚勇敢的句子仍然飘进我的耳朵。
以后的每天晚上,阿刚都会来我家坐上一会儿,他每次来身上都带着酒气。阿刚说,他现在做的是泥水匠的活,喝点酒能舒活筋骨,除去疲劳。我们总是会聊很久,但是从不提以前的那个梦,只是说一些这几年来各自的经历。
半个月以后,我便决定再次离开家乡。在离家的前一天,我独自走进屋后的那片竹林。一个静静地站在一棵白灯笼的面前,想了很多,很多……也许是以前没有留意吧!我一直以为白灯笼的叶子是不会枯黄,永远都是绿色的。然而现在,我清晰地看见它挂着几张黄色的叶子。
萧瑟的秋风吹过,一张黄叶悠悠晃晃地飘落。植物的叶子落了,明年的春天又会挂上新绿。人生的绿叶若是枯了,会不会还有春风将其吹绿呢?我拿出那枚干扁的白灯笼,手划出美丽的抛物线,白灯笼正好落在曾经孕育它的藤的根部。我拾起那张刚刚被风吹落的叶子,走出屋后的那片竹林。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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