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我想我是爱上那个男人了，那个才华横溢却潦倒落魄的文人。这个时代不是文人的天下，我看多了这样不得志的诗人才子。所以我不爱附庸风雅的王大才子，也不爱愤世嫉俗的刘大官人。但我却在一瞬间爱上那个挥笔从容，眉眼间洒落不羁与闲淡的男人。我记得他的名字，唐寅。

我想我沈九娘，不过一烟花卖笑女子。就算装作清清冷冷，又有谁会在意眼角那一抹愁伤。我站起身来走到那还未经装裱的画像前，伸出手轻轻抚摸，冰凉的宣纸刺激着我的体温，这边是那个男人留下的画。我轻叹，“你懂我，为何不带我走？”

屋外一阵喧闹，我皱了皱眉头，这翠红楼最后一丝清净也要消逝了么？也不知吴妈妈如何好本事找来了这样风情万种妖艳异常却又万分聒噪的女子，还唤了一个极其风雅的名字，风沁雅。终究是要做花魁的人啊，我这样的俗人是比不得的。轻摇一下头，头上不多的钗饰也发出微微的响声，似是不愿开门与这骄横女子头上的流光溢彩有丝毫的碰撞。但我还是打开了门，在我们这个群体里，有些碰撞是不可避免的。

见我打开了门，风沁雅一步十晃的来到我的门前，烟嘴轻笑，“哟，沈姐姐怎的还未梳洗似地，看来沁儿是来早了。呵呵，也是啊，沈姐姐现在也渐渐闲下来了，自然不必起那么早了。”说完就对身后的丫头一个摆手，自顾自的往屋里闯。我阻拦不住，只得退让。风沁雅，我真听不出这名字似乎有一定的讽刺意味。

风沁雅只在屋里晃悠了一圈便在我的画像前停住了，“这张画像倒是将姐姐的神态描摹得出神入化了，倒是比真人还美呢，呵呵，是吧？”我并不想做过多理会，只是端了杯清茶轻轻说道，“九娘自然是比不得妹妹年轻貌美的。妹妹这么早就来看望姐，倒是让姐姐这里热闹不少。”风沁雅有些得意，“呵呵呵，姐姐说的哪里话，沁儿哪比得姐姐如此有风韵呢？看来姐姐也是不方便，那沁儿就不打扰了，沈姐姐好生休息。”说罢转身就走。

我上前关门，却听见门外的说话声，声音不大不小刚好能让我听见。“这个沈九娘算是个什么东西不论是样貌还是气质都不及小姐的一半，还在这翠红楼装什么清纯，扮什么痴情。我说王大才子怎么真是瞎了眼了。”“呵呵，小翠你可别这样说，兴许王大才子就喜欢这半老徐娘的风韵。”我听得出风沁雅的咬牙切齿。风沁雅爱慕王大才子的事在这翠红楼的事是尽人皆知的，但偏偏这王大才子不领这情谊，总爱往我这里来，于是我成了风沁雅的风口浪尖。

（二）

我又看见他了，我斗胆的走上前去，“公子可还认得小女子？”他似是不想理会，也不抬头，也不回话。“公子？”我加大了音量，没想到就这一声叫喊将他惊醒，站起身来。我竟然看到了还有些睡意惺忪的眼，我有些不忍，忍不住做了此生第一次邀请，“公子怎么就在这湖边睡着了？如果不介意，可以到小女子的住处去喝杯热茶。”

“哈哈，苏州名妓沈九娘？我认得你。你还真是会揽客，都揽到湖边来了。天下女子皆薄幸，你又何必说的那样委婉。”

这便是唐寅对我说的第一句话，那狂笑的姿态刺伤了我。是谁说烟花女子无情？不过一画之缘，你却还记得我，说明你已对我有意，为什么还要这样刺伤人的心。我不想转身，却也不想继续邀请，两人僵持下来。

“我为你做一幅画吧。”还是唐寅开口，我不说话，只是静静地站着，唐寅拿出随身带着的笔墨纸砚，只是看了我一眼便挥笔。我不敢看，怕那眼角的自信感染我，也怕画中的我泄露了自己的心事。于是我转身就走。

我匆匆回到翠红楼，却看到了已经为我等候多时的王大才子。吴妈妈只是笑意满满的走过来说道，“呵呵，九娘你可算回来了！哈哈哈，你还真是好福气，王大才子愿意出大价钱为你赎身。你的好日子可要来咯！”

我转眼一看，果然王大才子今天连穿着也不一样了，换了一身装束，倒也显得器宇轩昂。我有些不解，这王大才子何时变得如此富有。微微一低头，我并不想触碰王大才子那柔情深陷的眼，“九娘先谢过王公子的美意，王公子屋里请吧。”然后便在老鸨吴妈妈意味深长的眼神里走进了小院，进了我的小屋。

王大才子轻轻抱住我，温柔的说道，“九娘，现在我已经有钱了，我终于可以实践我的诺言，将你赎了出去。从今以后，我便买个院子，你跟我一起生活吧。”

王大才子是真心喜欢我的，我知道。像我这样的烟花女子，如果漂泊一世还能有个归宿就可算生而无憾了。换做以前，我兴许也会有些庆幸的答应了，可现在我却有些犹豫。唐寅，那个男人，那个懂我的男人，现在如何了？

我轻轻挣脱那怀抱，倒上一杯清茶掩饰我的慌乱，“王公子何时许诺过，不可当真的。九娘不值得王公子这样。”

王大才子正要说话，却被敲门声打断，王大才子有些气急，问道，“何事？”

“姑娘，有位公子拿着一幅画，点名要找你，还说你一定会见他。”原来是我的贴身丫头。我不禁长呼一口气，心头却忍不住雀跃，因为我知道是谁来找我了。于是向王大才子微微一欠身，出了门。

（三）

果然，我看见了他，站在翠红楼的正中，拿着一幅画，虽与周围的一切格格不入，却让我心不断翻转。我想立刻冲下楼，却忍住了脚步。我忘不了那刻刀一样的伤人的话，我怕再看一眼这人，再看一眼那画，我就愈加深陷了。我脚步迟疑，眼神却没有丝毫懈怠，一直紧紧盯着他。他似是感觉到了我灼热的目光，抬起头来，对着楼上的我微微一笑，然后扬起了手中的画卷。

我沦陷了，然后就目光迷离的走下去，接过了画，然后开始了漫漫无尽的对视，竟然忘了身后还有一个王大才子。

王大才子抢过我手中的画像，刷的一声抖开，惊醒了我，也惊醒了唐寅。

美吗？美。那一瞬的风情，那忧愁，那愤怒与爱慕之间夹杂的不忍，竟然在画中展现的淋漓尽致。

王大才子有些悲凉得笑道，“果真是烟花无情，哈哈。我待你不薄，却从未见你对我流露出这样的深情。这个男人，何德何能，值得你如此深爱，竟然放弃脱离这里的机会？沈九娘，你告诉我。”

我有些不忍，难道一见钟情的事也可以解释得清楚吗？微微一欠身，“王公子，九娘辜负你的深情了。”

“岂止辜负，我总以为你沈九娘是不同的女子，结果一样无情无义。算我错走了眼，受了你的蛊惑！”

我看了看一旁安静得出奇的唐寅，又看了看深陷愤怒的王大才子，就算我不喜欢那个女子，现在也说出来吧，为她，也为我。“王大才子珍惜眼前人才好。就好像风沁雅，他对公子有意，公子却对我有情，这样的事，又怎么解释呢？”

“呵，是啊。现在你终于急不可耐的将我往外推了，什么清雅，什么脱俗，说白了也不过是以苏州名妓，哈哈哈哈。风沁雅，今晚的花魁是吧。真是讽刺啊！”王大才子显然有些怒极，与唐寅类似的话可我听了竟然没有多么生气，兴许这就是爱与不爱的差别吧。

我不辩解，也不说话，我以为我们就这样僵持下去了，却不料唐寅开口了，“王兄，我们谈谈吧。”

“哼！”王大才子冷哼一声却依然同他一起走到了安静的角落。两个男人，一个爱我的，一个我爱的，我就这样看着竟然手足无措了。

（四）

两人回来的时候，王大才子脸上的表情很丰富，只对我说了一句，“如你所愿。”便转身离开。我也正要走，唐寅笑吟吟地拉住我的手，“怎的，不要请我去喝杯热茶？”

我只微微一欠身，今天欠身的次数好像特别多，“九娘自认配不上公子以为的深情，茶也是烟花之地冷冷的清茶，不会有温度。”

“九娘你在骗你自己么？难道我的画表达得还不够清楚么？”唐寅的脸上出现了些许的柔情，还有一点我容易捕捉的自信，可我见不得这样的他，让我沉沦。或许我还在介意，介意那一句，“烟花无情。”

我清清冷冷，本来就是这翠红楼中极不和谐的一个，而今，连那我自以为的最后一点温情都快要被我忽视了。我只说，“秦淮水冰凉，暖不了这颗清冷的心。”

“如果我为你沏上这杯热茶，那又如何？”唐寅端着不知从哪里来的茶，站在了我的面前。我愣住了，此时的我，还能说什么？只是转身走开，唐寅紧跟上来。

当晚的花魁争夺大战，王大才子拔得头筹，我算是明白那句“如你所愿”的含义了。只是后来的日子里，我问唐寅当初对王大才子说了些什么话的时候，唐寅告诉我，他只说了一句，“你爱她，你又可曾注意过她眼角的悲伤？

我释然，原来从开始的开始，唐寅便是爱我的。那些刺伤人的话，竟然只是试探的自我保护。于是我愿意，为这男人做世界上最懂事的女人，站在他的背后。

（五）

之后的日子里，唐寅便经常来我的小院作画。我将自己的房间收拾得整洁清新，这是我们的爱巢，也变成了唐寅的书房。

风沁雅是第四天来向我耀武扬威的，我听见了一阵一如以往的喧闹，打开了门。花魁有花魁的架子，就算我迎接你，满足你的虚荣心可好？

风沁雅看着我满屋的“荒凉”轻笑一声。是的，她眼里的荒凉，没有满满的胭脂水粉，没有耀眼的财宝，更没有烟花女子一向所喜的满屋的贵气热闹。只有两方砚，四支笔，还有一摞宣纸。她有些得意的对我炫耀，“王公子，终究还是喜欢年轻貌美的花魁。呵呵，姐姐风韵犹存，也算得上美人，不必太过在意。”我轻轻一笑，为什么一定要活着这样可悲呢？

再次沏上一杯清茶，递给风沁雅，“妹妹喝杯热茶，姐姐这里太过冷清，倒是靠着这一杯热茶过日子的。”

风沁雅看着手中的茶微微一笑，难得的安静片刻便离开了。自此以后再没有来打扰我，我也乐得清静。

（六）

我记得那天唐寅奔进我小院时的激动神情，他告诉我，他为我准备了一个礼物。我轻笑，总归等到这一天，只是不言不语。唐寅用布蒙住我的眼，拉着我的手走了出去。

到了一处，唐寅停下。我听见了有水声，是个怎样的地方呢？

“睁眼吧。”于是我就看见了那个叫题名“桃花庵”的小院，那满园的桃花，还有那首诗：

“桃花坞里里桃花庵，桃花庵里桃花仙；桃花仙人种桃树桃树，又摘桃花换酒钱。

酒醒只在花前坐坐，酒醉还来花下眠；半醉半醒日复日，酒醉酒醒年复年。

但愿老死花酒间，不愿鞠躬车马前；车尘马足贵者趣，酒盏花枝贫者缘。

若将富贵比贫贱，一在平地一在天；若将贫贱比车马，他得驱驰我得闲。

别人笑我忒疯癫，我笑他人看不穿；不见五陵豪杰墓，无花无酒锄作田。”

唐寅轻轻拥住我，在我耳边轻声说道，“我以为你赎身，这就是我们以后的家。取名桃花庵。”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