到底是萧条的冬天了,田间除了几个牧羊人,剩下的就是光秃秃的电杆和绿油油的麦苗。放眼望去,道路两旁的荒草不知何时已被浇地的农人焚烧完,老实巴交的黑灰,随着风婆婆的蹂躏禁不住胡乱飞舞。
在这寒冷的季节,要是没事,有谁愿意出来抛头露面呢?
继父的手前阵扭伤了,从医院拍片后,母亲便带着小毛丫,随同继父一起住了回来。也快过年了,往后的气温肯定下降,趁着现在还有些许的暖阳,看望一下他们二老,以此表达心中的思念之情。
还有我魂牵梦萦的村子,它已经成为我生命不可分割的部分。每隔一段时间,我都要来,去旱塬地溜达,去柿园徘徊,去父亲的坟头停留片刻。如果叔伯,婶娘闲暇的话,不和他们絮叨家常,我的心里是极不平静的。
村子的变化是我最关心的。哪家盖新房,哪家迁移,或是坑洼的路修了,地被征收了,又有了新政策等等,等等……我全了如指掌。以往出门,要是有人问起,我是哪里人氏?我当即毫不犹豫说,沟里。
是的,沟里。我从沟里飞出来,心自然属于沟里。外面再繁华,也不是我灵魂的栖息地。
村子的人们是朴实无华的。他们无需勾心斗角,有那闲力气,还能锄二亩地。哪家遇事,大家伙倾心相帮,根本不计较得失。也许在外人看来,是愚昧无知。但我还是要替他们说话,他们觉得一样的麻花多扭几圈没有意义,直截了当的他们更擅长用行动证明、捕获人心。
我就在他们单纯的包裹中长大。
自从父亲逝去后,他们就堪称我的亲人了。在我三十五年的生命历程中,他们也是慰籍我精神的食粮。以前懵懂,得到的,拥有的从来未曾珍惜过。随着婚姻的不平,家庭的变故,环境的恶劣,生活的逼迫,我的意识逐渐清晰。
我没有想到,这一嫁,差点无回来之日。
我只顾尽情地走路,忽略了沿途的风景;我只顾得到爱情的归宿,却将至亲至爱的人抛弃脑后。几度春去秋来,终因体力不支而晕厥。前面是泥泞沼泽,没有人拉,后面是荆棘恶涛,也没有人推,在我人生最失意,且陷入低谷时,是亲人伸出援手拯救了我,是生我养我的沟容纳了我。
我的命是沟给的,我的命又是乡亲们捡的。我的堂兄,翻箱倒柜偷取奶奶的吃食,我儿时的伙伴,逮知了壳,采桑葚,我的宝哥哥,摘枣,打核桃,我青梅竹马的男孩,和我同一学校,同一班级。我记忆中甜美的一幕,无法忘却,又怎能不向往?
风,呼呼刮着,刮得树身都弯腰,刮得路人更是瑟瑟发抖。我握紧车把,回味着昔日的幸福,浑然不觉。
上得村子的坡了,周围寂静无声。猫狗也不见踪影。各家门前的棉花杆全垛成一人高,偶尔几家是树枝和玉米芯。再次嗅闻柴禾的味道,我的精神难免为之抖擞。那是多么的芬香,不沾染一点别的物质,与我如今用的空气清新剂形成鲜明的对比。
对于我们农人来说,柴禾就是一年四季必备之品,也是过冬的上乘礼物。我喜欢看幽蓝的炊烟,那是多么的让我期盼啊!因为那时,父亲套着牛耕种回家了。而一脸笑吟吟的母亲,则端来了可口的饭菜,并催父亲快快梳洗入座。木屋的小院,不时响着我们欢跃的叫声。
最温馨的画面恐怕要数晚上了。
暖烘烘的热炕头,父亲在窗台底下看报,母亲用毛线织袜子,我和妹妹挠痒嬉闹。昏黄的煤油灯映着我们一家人恬静的脸颊。父亲的神态永远是那么沉稳自若,而母亲总是那么清秀,雅致,我和妹妹夹杂在他们中间,是那么的安然,是那么的踏实。
光阴真是暂短,才几天功夫,生命中宝贵的一页就翻过去了。惋惜,遗憾啊!我亲爱的父亲没有等到孙儿缠绕,我苦命的母亲再也没有动过钩针。如父亲的愿,旱塬地不种了,全部栽上了花椒,核桃,枣园,被国家正式列入绿荫基地。如他所说,电灯电话,楼上楼下。还有许多他意想不到的喜讯,只是他没福气享用了。
唉,人生真是苍凉,不可解脱。如果说父亲的走是必然,而宝哥哥的意外撒手又是叫我多么想不通。仔细思忖,人生大概就是如此。唯一令我欣慰的是,每年清明,宝哥哥远嫁的妻子带着他们的女儿,下跪在坟头点纸烧香祈祷。
我麻利敏捷的堂兄也躲不开老天的劫难。他的腿脚跛瘸后,再也没有攀沟越崖过。地里的活计全撂给吃苦耐劳的堂嫂。好在堂嫂爱他,用身心爱他,才得以使他人生的路走的顽强,坚定。否则,他也成为我剪不断的愁肠了。
比我大一岁的风儿再婚后,去省城发展了,和我同龄的娟子全家也搬迁至县城。小我三岁的梅,苦于生计,将她会走路的女儿托付给父母,不料女儿误喝了农药中毒死亡,邻居爷爷受不了儿媳掠走孙子,头插入水缸窒息而亡……
母亲感慨地扳指数着谁家婚娶,谁家又发生丧事,谁家添孙,谁家又离婚……
继父在一旁只闷声抽烟。我能做的也是静静聆听。
虽迎来了好光景,可父辈的人走完了,村子再没有熟悉的面孔。现有的就是老弱病残,其他的少男倩女都出外打工了。你要是不着急,抽空看看对门的大娘。她收秋的时候不小心摔了一跤,生活勉强能自理。年龄大了,度日如年呢!不如你们年轻人,说不定你下次来,见不上了呢……
你可是她一手抱大,她对你的感情莫过于你博文姐【大娘的亲生女儿】。她不要你的什么,只要你登门看她一眼,她就是离世也无牵挂……母亲诉说完毕,系着围裙,抱来柴禾,又准备忙碌着下厨做饭了。
继父也欲下炕帮忙。我劝他们停手,并说天短,眨眼就黑了,呆会便走。取出为母亲买的衣物,为继父积攒的烟,转身推车。继父真心诚意地说,他也不求我们给他买高档东西,我们的婚姻美满,我们的生活平淡,我们的身体健康他就满足了。
这多像是我亲生父亲的口吻啊!往事浮起,酸楚也跟着铺排。活到今天,什么是非恩怨,什么爱恨纠葛,什么荣华富贵,皆无足轻重。活到今天,才晓得人心的温暖是主要。真的,假的,来去一场空,真的,假的,不过黄粱一梦。
风,吹过我的头顶,吹散了我的围巾。我们的村子已经了无生气了,我们村子的人们也都很凄惨,但村子以前美丽的面貌仍旧残留在我的脑海,我相偎依了半生的乡亲也不曾分别过。我的梦里,常常是他们英俊潇洒的身影。
又站在这棵老榆树下了,我的脚步不是不肯挪动,是疲惫至极,无力挪动。究其原因,是他们的破落,无助撕扯着我的心,令我欲走不能。我曾怀念三月三飞满天的风筝,遍地金黄的油菜花,我曾留恋泛黄的柿子,红彤彤的枣儿;我曾在沟里努力播种生活的希望,而后,挥动锄头不分白昼地苦刨。
我收获了什么呢?
我捧着一颗热腾腾的心,却被残酷的世事浇泼的一无所有,两手空空。此刻的我,完全没有了心劲。端详起村子的草木房屋,我拿着相机的手发抖。叠拾起对他们的情愫,我一步一回头。每次的到来我都激情难耐,而每次的离去我都无比伤怀。
母亲催促我快走,继父的眼里也充满爱怜。村子还像我来时一样,静悄悄的没有一丝声响。我慢悠悠地下坡,出沟。母亲的影子越来越模糊了,我的心也越来越紧。走到沟道边,我的目光情不自禁往高耸入云的房顶上瞅。
一刻钟消磨完了,有户人家的烟筒终于徐徐升起我渴望的那股幽蓝的炊烟。我收紧的心不由得松开了。人都说,家在,希望就在。还有人说,心在,梦就不灭。我却想改正,有炊烟的地方,就有我们的一切美好。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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