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是烟雨人 ▷

梦里横塘雪夜看彭城

发表于-2010年12月14日 早上8:10评论-1条

十六岁那年,我终于放下了扁担,考上了县师范。

等得树上的叶子都开始掉了,还没有让我们入学的通知。最终,消息终于下来了:因为没有校舍,不能入学了,暂派我们到全县各中小学见习。我终于挑着一担行李,去了万户。万户,对我来说,那是一个极端陌生、遥远的地方。

开始的时候,呆在教导处打杂。那时我的身体刚开始发育,总是饿。有时饿不过,就咬咬牙买点饼干吃。一次在学校剃头,饿得慌,就吃起了饼干。教导主任看见了,觉得我太小,还是个孩子,不适应在中学任教,就说:细佬,横塘缺老师,你去横塘吧。横塘?听名字就是个土气的要死的地方。我对这么个陌生的地名感到几丝惶恐,不想去。但那时我根本没有任何能力讨价还价,或者说我想也没想到要讨价还价,只是觉得运气不够好。我点了点那颗肯定有点土气的头。

教导主任就帮我挑担子,送我去横塘。那副担子,肯定比生铁补锅的挑子好不到哪里去。一头是我可怜的外婆送的小木箱,里面装的多是书。另一头,是一床被子和一块脸盆,被子里面的旧棉絮是邻居杏雅老叔婆借的。

走了大约十里路,到了那个被唤作横塘的地方。

横塘是个大队,管了小学校周遭一带的村庄。我没有见到“塘”,当然不知道它是怎样的“横”。我看到的是一个土坯房。三间,中间一间是教室,左边一间是校长的卧室兼厨房。东边一间,不知做什么用,我来了之后,就是我的住房。土坯房建在一个山岗上,四周散落着瘦得要死的松树。已经深秋了,总是灰蒙蒙的天气,风刮过山岗,呜呜的怪叫。我看着教导主任走远了,依依不舍。这个地方太陌生了,教导主任竟然成了我当时唯一的心理依赖。

放下了担子,水也没喝一口(根本没水喝),那个校长就说:刘老师,下节课该你上课了。我很惶惑:上什么课?怎么上?当然我还不知道不备课不能上课的规矩,一个孩子根本不会拒绝人的。我不安地回答:哦。校长就给我一本五年级的语文书,翻到一个地方,说:就从这里开始。我没有多大的害怕,觉得有点屈辱;我只想教中学,甚至高中。来这里之前的时候,跟高二补习班的孩子打过擂台的,虽然有些物理题我真的做不出来,但那些孩子还是服我的。尤其是一个名叫洪承旭(现为国家审计署高干)的孩子跟我交好。他跟我同岁,长得细皮白肉、浓眉大眼,性情温和,好像是班长。下来之前我有点怕上高中的课,教初中我是一点也不怕的,没想到叫我教小学;我才不怕咧。

我没有备课(没有时间),走向了讲台,开始了人生中的第一次教学行为。记不得我说的是方言还是普通话,反正我就是照着书哼哼哈哈的瞎说了一通,有点模仿以前的老师的八股腔。谁说不怕?眼睛都不敢看学生一眼。不是看着书本,就是看着瓦屋顶。不到十五分钟,我要说的话就完了,再不知说什么了,紧张的要死;依然是模仿以前自己的老师偷懒时说的话:现在自习。就等下课,等的时间真长啊。

没有食堂,邵老师(校长)也是自己做饭。我和他一起做饭,但菜是吃自己的。幸好我娘不知道做老师该是个什么生活方式,以为跟做坝差不多,要自己带菜。就在我的箱子里放了一个璃瓶腌萝卜干。现在,它成了我唯一的菜源了。每天三餐,都是吃萝卜干做菜。问题不在于好吃不好吃,在于一玻璃瓶萝卜干毕竟数量不多,我很快就发现了危机,每餐只敢吃一、两根。

房里没有任何陈设,窗户也是漏风的。铺盖铺在一个旧竹片上,动一动就力拉力拉地响。更深人静的时候那响声就很惊人。破窗户不仅仅漏进冷风,把夜的恐怖也源源不断地漏进来。好在我每天晚上都要学习到十点半,学习的时候再怕也能克服。睡到竹片上之后的时光就很艰难了。

夜风此起彼伏地吹过山岗,并不茂密的松毛被风撕扯,发出哀鸣,整夜没有停息的时候。我蒙着被子用想家的方法排遣恐怖。我想我的父亲、母亲,想我的弟弟妹妹们。虽然我的父亲不够强大,已经被公社的人揪出来批斗;虽然我的母亲很弱小,总是受人欺负;但他们依然是我的依靠,在这充满恐怖、无法寻找任何心理依靠的夜晚,不想父母还能想谁啊!我想回家,宁可去做坝,跟乡亲整天劳作,虽然劳苦,却不孤单。我考上了不知在梦里想象过多少遍的中专,竟然只能被丢弃在这个地方,心中苦不堪言,苦得连流眼泪都流不下来。

但我只能这样,只能忍着。我要拿工资,要养活可怜的父亲、母亲、弟弟、妹妹。虽然我在这里很孤苦,但我盼望放寒假,那时我又回到乡亲中去,炫耀着我这个村里唯一考上的中专生的虚荣,享受着不明就里的乡亲羡慕的眼神。

萝卜干终于吃完了,但我假装没吃完,吃白饭。我能忍受。

我不喜欢邵老师,也不喜欢他那在小学一年代课的不学无术的女婿。但我从不厌形于色,我忍受着。我看不到任何亲人、朋友和熟人。

我已经习惯了。习惯了松树的怪叫,习惯了一个人学习到午夜十一点,再蒙着被子想家想到入睡。习惯了邵老师的懒惰和不讲卫生的习惯,习惯了上课,不再眼看瓦顶了,习惯了用普通话抑扬顿挫地把握课堂。

我认真地教书、学习。

每天早上跑步。

终于赢得了大家的赞赏。邵老师开始拿我做标准训他女婿了:你看小刘多成器(有这么夸老师的吗?)十六岁了,不抽烟,爱学习,工作认真,还天天锻炼。

有一次,中学本部派人来送信,看到一个半大孩子跪在椅子上写字,就问:有老师在吗?写字的人回答:我就是。写字的人就是我。从此中学本部才有人记起有个小老师在横塘认真工作着。

生活的苦我全忍了。心里的孤寂依然难以排遣。

我开始喜欢班上的一个女孩。那个女孩年龄偏大一些,大约有十三、四岁吧?看体型已经发育了,皮肤白嫩,善咪咪的样子,叫水花。当然也就是喜欢而已,觉得她多少有点像自己的亲人,觉得她是自己在这异地的一点心理依托,

看到她就有些愉悦。上课的时候我可能多看了她几眼。但仅此而已,没有单独和她说过一句话。

世界比以前就美丽多了。这日子就流逝得快了起来。

冬天过去了。

第二年春天,我再没去横塘。

横塘是我开始教书生涯的第一站,此后还到过不少条件艰苦的地方,但比起横塘来,条件总归要好些的。此后一路走来,从没有因为生活条件的艰苦影响生活和工作。

逝者如斯,不舍昼夜。时间已经过去了三十多年,记忆的空间充满了滚滚红尘中的五味杂陈,许多的物事变得模糊起来。但在记忆的一角,那个横塘还在,风过山岗呜呜的响声还在,静夜松果落地的声音还在,一瓶萝卜干吃了一个冬天的印象还在;一个美丽女孩,名字叫小花,永远定格在岁月的胶片上。几回回,梦回横塘。

我在心里想着什么时候去一趟横塘,但我知道这个想法永远成不了现实。因为,如今的横塘,肯定也是高楼林立,现代文明充斥其间,松岗必然没有去向。土坯房哪能还有踪影?那个美丽的水花,想来也是四十好几的人了,不知在哪个我很难知道的地方担任着母亲甚至奶奶的角色,肯定早已不记得自己的生活里曾经有这么个还记得她名字的老师。这些,跟我心里的横塘都没有一点关系。

我认识的横塘只在我的心里。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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审核:落叶清推荐:落叶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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落叶清点评:

人生教学的第一站
充满的心酸的苦楚
但看到的也很多的希望
如今回忆记忆模糊起来
但依旧清晰的记得

文章评论共[1]个
文清-评论

拜读朋友佳作,真诚的祝愿带给远方的你,愿你事事顺心,快乐相随!at:2010年12月14日 下午6:59