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我刚到这城市的第三天，如嫣一大早搬着笨重的行李进来，与我成为同一屋檐下的同居者。她是一个香水公司的销售代理，身上散发着淡淡的香水味，是月季花的那种清香。

一个阳光落满窗台的清晨，我在房间写稿。写了片刻，就有了困意，便和衣睡到床上。睡梦中，我来到一个荒芜的小站，那个叫小敏的女孩突然出现在我面前，她一言不发，对着呼啸远去的火车泪流满面……

“小敏，小敏……”我在梦中激烈地呼唤着，伸出手去她，可怎么也够不着她的指尖。

“老兄，你怎么啦，快醒醒。”如嫣下班回来，轻轻把我摇醒。

她用纸巾擦擦我额前的汗珠，轻声地问：“你作梦啦？休息一下，我做饭去。”

她刚走出房间，手机就收到短讯。我按了一下号码，立刻又惊出一阵冷汗——那么巧，是小敏的。

小敏说她要嫁人了，我是她生命中刹那划过的流星，美丽而短暂，可她如何也把握不住的，等不到她爱的人，只好嫁给爱她的人了。

我读着短讯，听到自己心花碎裂的声响，血液涌动着阵阵的痛楚。我知道，曾经停在自己掌心的爱情蝶儿，现在已飞走了。我呆呆地坐着，往事如烟如梦，清晰又模糊——

几年前，我师范毕业，被分配到家乡的小城作了一名语文教师，那根本不是我想要的生活。年轻的我被外面的世界诱惑着，固执地认为年轻应该去流浪。因此，日子得很是沉闷，上班之外便是把心情倾诉在方格上，然后四面八方投寄到报刊，这是我灵魂不沉沦的最大寄托。

正在那时，小敏以一个快乐的天使的姿态出现了，她是学校音乐教员。起初，她只是找种种理由，有意无意接近我。每个夕阳西坠的黄昏，当我习惯沿着小城的铁路寻找一份宁静时，总能感觉到背后有她凝望的目光。有一天，她终于走到我跟前，说：“我可以陪你走走吗？”不等我回答，她又说：“我能理解你对于世间一切的冷漠，可你这样活得太沉重了，我要让你快乐起来。”我苦笑着摇摇头：“你做不到，你会后悔的。”她忽然挽起我的手，语气坚定地说：“走吧，我不会后悔的。”

我心底最柔软的地方，似乎被什么撞了一下。在这人情淡薄的年代，居然有人主动关心自己的苦楚。小敏明知我们不会有完美的结果，却固执要陪我走过生命的一程。我不禁也挽起她的手，一同走在落满余晖的铁路上。她如一只轻盈的蝶儿，快活地翩然在我的左右。沉默的我，脸上也露出久违的笑容。

她说因为我的忧郁而喜欢上我，忧郁的男孩会有一个充满情感的内心世界，这样的男孩已不多见。她说从不见过如此忧郁的男孩，忧郁得令她心痛。

周末，她带学生出去郊游，傍晚时分，我如以往一样走在夕阳中，她不在身边，心绪乱乱的。我一个人躺在柔软的干稻草上，茫茫然想起这个小城的许多人和事。

小城的夜里下起雨丝，纷纷扬的。在十二点多的时候，她竟然从二里多远的家里赶来，响我的门：“小辉，开开门。”

我打开门，微雨沾湿了她的秀发，我惊诧地问：“那么晚了，有什么事吗？”

“我睡不着，想跟你聊聊。”她进屋喝了口水，说：“走吧，我请你喝酒。”

我们来到小城最有情调的酒吧，找了个偏僻的位置坐下。小敏要了一打冰冻太阳啤，说喝酒要找一种痛快的感觉。

那晚，小敏和我一杯一杯喝着啤酒，到后来，我不知她是真的醉了，还是假装的。她坐到我身边，用手不停抚摸我的脸，说：“小辉，你知道我多爱你吗？可是感觉你离我很遥远，是二个世界的人，你迟早会离开我的，可我不后悔，不后悔。”

“小敏，你喝多了。”

“我没醉，我没醉，你听我说，你听我说嘛。”她有点语无论次：“你放心，我不会要你的承诺，你也不可能给我承诺，我只是希望你快乐，真的。”她说着，爬到我的肩头低声哭泣起来。

泪如雨下，湿透我冷硬的心。

二

小城的秋天下起秋雨，淅沥沥，纷纷扬的，有些萧瑟的味道。

我知道自己根本没能给小敏任何的承诺，小城没有能让我留下的理由，包括爱情。

日子一天过去，我一天比一天沉闷，青春一天天从日出月落中逝去，生命的荒废是一种刻骨铭心的痛。

秋风起，叶已黄，我听到我的梦想在远方呼唤着的，该是起程的日子了。

那时，千里之遥的都市一家杂志社正式聘用我做编辑。当我把这个消息告诉小敏时，她面对远方，长长叹了一口气说：“我知道会有这么一天，但想不到这一天来得这么快。我彻底失败了，但绝不后悔。”

我不敢正视她的眼神，目光落到铁路的远方。远处的铁轨铁路细长得如一双筷子，笔直延伸向无穷的远方。

“远方到底会是怎样的呢？”

雨歇了，天空露出久违的光阳。我处理完该处理的事情，然后出发。小敏来小站送我，可彼此已无言。我知道她多么希望我能留下来，为她，可固执的我却没有回头。在火车缓缓开动的瞬间，窗前的她心已碎裂，泪已滂沱，她痛苦得掩面无声抽泣。

“呜……”火车长长的鸣笛声使我浑身颤抖一下，我知道小城的一切都将远去，还有我与小敏的故事。

三年了，有如弹指瞬间，终于收到小敏结婚的消息。

我默默抽烟，一言不发坐在床上。目光呆滞，面无表情，直到如嫣来叫我吃午钣，才把我从遥远的小城往事中唤醒过来。

三

我在这都市不知不觉已三年了，都市的繁华虽然能带来些许空洞的快乐。我感到自己仿佛浮天空中的一条鱼，孤单地游来游去。街角小店的喇叭不停重复：走过路过，千万别错过。而我对于小敏，是走过路过了，早以擦肩而过，只余叹息。

还会有人陪自己走那单调的铁路吗？只为那美丽而又短暂的黄昏。

“吃饭啦，你没事吧？”如嫣被我发呆的表情吓了一跳。

“小敏是谁？”

“算是我以前的女朋友吧。”

如嫣的眼中闪过一丝不易捕捉的东西，她叹了口气说：“生命中总会错过许多东西，重要的是学会把握，过去的就算了。”她停顿了一下，又试探着问：“今晚我友女开生日舞会，我们一起去好不好？我要使你高兴。”

“我要使你高兴。”我心里一惊，小敏好象对我说过，可眼前的却是如嫣。

生日舞会在家里举行，宽敞的客厅布置得格外有情调：烛光、鲜花、五颜六色的气球、轻柔舒扬的音乐，颇有几分酒巴的温馨。恍惚间，想起小城那些酒巴，与小敏对酌的情景有如昨日，不禁轻轻叹息。

“你叹息什么？”如嫣心细如针。

“没什么，进去吧。”我说。

我们刚进入客厅，迎面扑来一阵欢呼，一位素衣长裙的女子笑意盈盈走过来，握住如嫣的手说：“嫣姐，你终于肯把你的白马王子亮相了。”

“那里那里，他是我跟你们说过的同居者，再说，我那有福份配得上他。”

“你别否认了，同居那么久，应擦出火花了吧。”

“就是，等着喝喜酒了。”

如嫣朝我摊开双手，一脸无奈的、坏坏的笑。我也不想否认或肯定什么，只不过陪在她的左右。

直到漫妙醉人的音乐响起，如嫣不由分说拉着我进入舞池，主动把我的手放到她的腰间，缓缓地把心情放飞在如水轻柔的音符间。

跳了一个曲子，如嫣的头轻轻靠在我的肩上，她幽幽地说：“生活真累，有个男人靠靠的感觉真好。”我没有说什么，轻轻地拥着她，我明白她的心意。多年来，她一个人承担生活的凄风苦雨，却一次次拒绝追求者。

舞会到凌晨1点多才曲终人散，月光如水，清风轻拂。我和如嫣走在月光漂白的水泥路上，静静的，只有路旁草木相厮的密语。

如嫣吱吱唔唔了一下，试探着问：“她们在舞会上说我们是天生一对，你说是吗？”

“你说呢？”

“我在问你呀。”

月光清柔，世间一片美丽的清静。

我抬头望望了深邃的天穹，缓缓地说：“我还不能完全忘记过去，过去的一切使我感到沉重。”

“过去过去，你就不会想想现在，想想将来，真是的。”如嫣忽然生气了，招手上了一部的士走了。

夜色中留下孤独的我，心已茫然。

四

夜里，如嫣与小敏的影子在脑海里纠缠不休。说真的，与如嫣同一屋檐下二年之久，彼此间那份心灵的默契，早以如一杯清茶，越喝越浓了。三年了，她不恋爱，我感觉得出与自己有关。

如嫣这回真的生气了，她一下班就躲进房间，碰头见面也是探肩而过，我张张嘴，还来不及说些什么。

“喂，你做饭啦？”第二天中午，她回来时被我堵在门口。

“凭什么要给你做饭，你是我什么人？”她用力推开我，啪的一声把门合上。

晚上，如嫣去酒巴喝酒了，我怎么打她的电话也不接，心里象塞了什么东西似的。我抱着电话，坐在客厅的沙发上等她，不知不觉睡着了。模模糊糊中感觉有人往我身上披衣服，我才醒来。

“你回来啦。”我情不自禁拉着她的手。

“你怎么睡在沙发的，秋夜凉，得病那不是闹着玩的。”她摸摸我的额头说。

她满身酒气，一定喝了不少的酒。“你为什么喝酒？”

“想喝就喝，不关你的事。”

“怎么会不关，我现在对你说……”我急了，语气加重几分。

“你别说了。”如嫣把她的手指放到我的唇边，阻止我再往下说。

我们沉默了片刻，她借着酒意摸摸我的脸说：“别说了，我知道你要说什么，我会给你时间，你不了断一些故事，你是不可能真正去爱上一个人的。”

我无言地低下头，如嫣的话如一把尖刀刺痛我的心房。

五

接下来，小敏说她在冬天第一缕阳光的时候，踏着红红的地毯成为新娘。她经常用手机给我发短讯，没有什么大事，不外是装修房子、买新家俱，烦呀累呀之类。

正巧，在下一个月杂志社要我到小城采访，我打电话给小敏，说要回去看看你的婚礼准备得怎么样，其实我心里清楚，自己是想亲眼证实她真的要嫁人了，好断了一些东西。

小敏兴奋得在电话里大喊大叫，她说带男友小俊给我认识，点评点评。我们约定在小站见面。

天空阴沉，细雨如麻，当我从火车上走下来时，只见到小敏一个人撑着雨伞在斜风细雨中等着。

“又见到你了。”我走到她面前，“怎么一个人，男朋友呢？”

她的两忽然泪如泉涌，眼泪哗啦啦流下来，接着她猛地扑到我身上，哗的一声痛哭起来。

“他走了，他走了，你不应该回来。”哭声凄凉，刺痛骨肤。

“我……”

这几天我都陪着她，稳定她的情绪。在一个微雨初歇的黄昏，我和她又到铁路上散步。来到小站时，她说有些累了，我们就坐到站台上油漆脱落的长椅。她沉默了一下，温顺地把头靠在我的肩上，柔声地说：“我时常对小俊提起你，说我有个兄长般的好朋友在都市工作，他很是替我高兴有这么一个好友。他不知道我一直在心里惦记着你，这对他不公平。当我告诉你要来小城的当天晚上，他高兴得有点反常，开了一瓶酒，说有朋从远方来，应碰上几杯。他喝了几杯，忽然倒地不醒人事，送到医院已停止呼吸了，医生说他脑充血。小俊的逝去换你的到来，这个代价太沉重了。现在我明白了，这不能怪你，这仅仅是个巧合，是命中注定的事。”

我一拳砸向水泥柱，殷红的鲜血流出来，落到积水的地上开出一朵朵血花。她紧紧抱着我，如最无助的婴儿般哭了，泪水滑过年轻的脸。

我应该怎么办？我打电话给如嫣，她说：“事情也太巧了，也许这是天意吧，你自己看着办吧。”如嫣没有给我解决问题的答案，其实我清楚心里的悲伤与内疚，自己总得对小敏做些什么。有一天，我握着小敏冷滑的，说：“小敏，今后让我来照顾你吧。”

她的眼里闪过一些光亮，瞬间又熄灭了。她平静地说：“别犯傻了，小俊的死与你无关，你用不着内疚。三年前我留不住你，到今日我算明白了，有些事情是不能再重来的。现在的我对爱与不爱已不在乎了，只想一个人过着清静的日子，理理乱如麻的思绪。”

“我说的是真的。”

“我知道，可有些事情过去了就没那么重要了，你回城吧，那里有等你的人。”

小敏又一次在小城把我送上火车，又一个人留在小城。

在第二天华灯初上时氛，我又回到纸醉金迷、车水马龙的都市。如嫣在火车站等我，一见我走出来，她说站在我面前，陌生地注视着我。

“断了吗？”

“断了。”我仰天长叹。

她扑到我怀里，悲喜交集地说：“我已为你不回来了？”

“走吧，我们回家。”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