梁生本是官宦家子弟，父亲梁梦亭在京师为官，官职算不上大，可也算不得小，家资算不上厚，可也算不得薄。

梁梦亭原指望着梁生能够学业有成，再依托自己在官场上的关系为儿子谋一个高位。可这梁生偏偏是一个怪异之人，他不好荣华、不好显贵、不习诗文、不做词赋，却喜欢种菜养花，寄情于山水。

做老子的打也打过了，骂也骂得了，可梁生荤素不吃，依然故我。梁梦亭没法只得将儿子锁在房内，只管用四书五经侍候，发誓说梁生不学出个样来就别想从房间里走出半步。

好在梁生还有个弟弟，比他年少五岁，是偏房所出，名字叫梁冲。梁梦亭原先并不十分喜欢梁冲，可梁生也太不争气，没办法便寄希望于少子。

这梁冲却是个狠角色，小小年纪无论是习性喜好、为人待物都与老子一般无二，显然是个天生的官场坯子。梁梦亭见状乐得合不上嘴，渐渐的，对梁生的看管也松懈了些。梁生倒也乖觉，装了几日好学不倦的怪样子，得准时机，背上行囊，留下书信一封便扬长而去。

书信的内容大致就是厌倦尘凡、归隐山林的话语。

梁生得出牢笼，分外欣喜，几年间游遍了名山大川，可偏偏就是找不到一处满意的定居之所。

这一日，梁生不经意间走进一处不知名的山林。但见鸟语花香、苍翠成叠，景致之后还是景致，溪流之后便是清泉。

梁生越走越有兴致，越走便越喜欢。他不禁感叹：“此处便是我终老之地。”到了第二日，梁生背着行囊物件再次走入林中。这一次他走得更远，林子好似没个尽头，峰回路转，梁生到了一处平坦之地。他放眼望去，前有溪流，后有青峰耸立，四周美林环绕。

梁生鼓掌道：“就是此处了。”

梁生是个干脆的人。他伐树建屋、围篱成院、搭凉棚、种菜蔬、采野果、歌情怀，日子过得不亦乐乎。

时光流转，又是一年过去。此时正值盛夏，梁生带着草帽正低头犁园，在他直起身擦汗的当儿，望见远处走来一位女子。恍惚间，女子已站在院子前，她正看着自己。

梁生见此，赶忙摘下草帽，细细打量女子。但见这女子年纪与自己相仿，在二十岁上下。她身着一身白衣，略带褶皱的裙子绣有粉色小花。再看女子面容，梁生暗暗惊讶，这女子的美虽不似美若娇艳的牡丹，但却似出水拂波、迎风微放的玉莲，透着淡雅的气质。

梁生自知失态，连忙抱拳施礼，可却忘了该说些什么好。自觉尴尬已极。

女子见状微微一笑，“公子不必多礼，倒是小女子惊着了公子。”

梁生傻傻一笑，他本不擅长什么客套礼数，便开口说道：“这里的确少有人来。不知姑娘这是……”

“我本是想去投亲戚，可路上贪玩儿，耽搁了些时间……”她说到这里故意望了望天，“恐怕我还没走到下一处市集天色便黑了……”

梁生挠了挠头，“的确……姑娘家走夜路却是不安全……如果你不嫌弃的话可以……”说到这里，梁生又觉不妥，在这荒野之处，男女共处一室不方便不说，万一这姑娘误会了自己的好意，把我看做是歹人又该如何是好？

梁生此时进也不是，退也不是。

女子见状抿着嘴淡淡一笑，她故意好奇地问道：“公子刚刚说如果不嫌弃的话……又该怎样？”

“我……我是想说姑娘如果不嫌弃的话可以在这里住上一晚，待明日天明再走。”说到这里，梁生又赶忙解释，“姑娘不要误会，我并无歹意。”

女子忍不住笑，存心要捉弄梁生，“公子说的歹意又是指什么呢？”

梁生这一下真的不知说什么好了。他的脸红得就像是晚霞爬了上来。

女子俏皮地一笑，“好啦、好啦，我就不为难你了。那小女子就恭敬不如从命，受了公子的好意。对了，你不要姑娘、姑娘的叫我啦，小女子可是有名字的，我叫清荷。”

“原来是清荷姑娘，快请进。”梁生将清荷送入屋内便随即退了出来。他站在屋外对清荷说，“我这儿只有一些粗茶淡饭，清荷姑娘不要嫌弃，还请自便。”

清荷站在屋里好奇地看着梁生，“你不进来吗？”

“哦，”梁生应了一声之后指了指凉棚，“清荷姑娘不用在意我，我在这里歇息就好。”

“那好吧。”清荷说完扭过头，背地里甜甜地一笑。

到了晚上，梁生果然睡在了凉棚里。他连屋子里望都没望上一眼。要不是清荷把饭菜给他端出来，恐怕这一晚上梁生就要饿肚子了。

到了第二天，清荷起得早，坐在院子里看着梁生拾掇园子，可就是不提离开的事情。梁生暗想：“这姑娘迟迟不走，想是有难言之隐，我也不好催她，来去自便吧，更何况我这儿也不缺两人的口食。”

事情还真如梁生所料，清荷在这里一住就是十数日，她绝口不提离开的话儿，反倒帮忙做起家务来：缝补旧衣、晾晒被子、炒菜做饭、洗涮碗筷，总之除了园子里的重活，她全包了下来。再加上清荷个性活泼，善于开些不失分寸的玩笑，梁生渐渐的和她熟络起来，也不像初见时那样拘谨了。但梁生还是不踏进屋内半步。

这一日，梁生还似往常，在院子里吃过了清荷端出来的饭菜便倒在凉棚里。可到了晚上天气突变，山中落起了大雨。凉棚本是遮凉用的，挡不了雨。梁生被浇了个透。他抱着膀子在雨中瑟瑟发抖。

这时屋门开了，“公子，快些进来，要不该着凉了。”清荷担心地说道。

梁生天生有着倔脾气，要不他早就被那个官迷老子同化了。梁生说道：“清荷……快进屋去……你站在那里反而容易着凉。”

清荷一听这话，眉头一皱，“公子，你可把清荷当成了虎豹不成？难道这样的天气也甘愿站在外面？”

“清荷姑娘，你误会了，我进屋的话有损你的名节。”

“什么名节不名节的！难道公子也在乎这些世俗规矩？”清荷说到这里眼中竟然含着悲切之意，“或者说公子不想清荷再住在这里……公子讨厌清荷吗？”

“胡……胡说……这世间怎会有男子对清荷姑娘说出如此的话，就连这样想的人也是一个都没有。”

清荷听到如此说扑哧一声笑了，“那公子就快进来，否则的话清荷就出去陪着公子一起淋雨。”

梁生见清荷不是说笑，无奈，便走进了屋子。清荷赶忙将干爽的衣服递给梁生，“公子快将湿衣服换下，清荷不偷看就是。”可梁生就是不答应。清荷一急便脱口喊道：“如果清荷不是喜欢公子怎会停留这些时日不言去意！公子难道就不知道清荷的心意吗？难道公子就不喜欢清荷吗？”说到这里，清荷羞红了脸低下头，她的眼角噙着晶莹的泪水。

梁生闻言呆呆地站在原地。“你……”

“我与公子一样……是个一人吃饱全家不饿的人儿……本以为在这里找到了归宿……可公子却……”

“喜欢……”梁生呆呆地说道。

清荷闻言抬起头，“公子喜欢什么？”

“清荷姑娘的话……我真是欢喜的很……如若姑娘不弃……”

“我就做你的妻子……”清荷竟然破涕为笑。

两人的婚事没有父母之命，更无媒妁之言，但两人很珍视对方，彼此相亲相爱，过着幸福平静的生活。

一晃十年过去了。

仍是盛夏，梁生正在院中闲坐，清荷坐于窗内为梁生缝制新衣。

这时，一个莽撞的中年道士直冲进院子。他四处看了看，最后盯着窗内的清荷动也不动。梁生见状心中不悦，他站起身说道：“道长，不知你为何如此盯着内人？”

“哼！这几日我便觉山中有妖气，原来这孽畜藏在这里！”道士也不管三七二十一，大声嚷了起来。

清荷闻声虽没言语，眉头却紧锁起来。

梁生反驳道：“道士休得胡说！你怎敢如此搅扰！请！”梁生下了逐客令。

道士冷冷一笑，“铲除妖孽本是老道分内之事，还轮不到小子你多嘴！既然你撵老道走，那我今天暂且回去。不过，”道士说到这里加重了语气，“如果我明天来时她还在这里的话休怪我手下不留情！哼！”

道士扬长而去。

梁生赶忙进屋，对清荷说道：“不用理会疯道士的胡言乱语。”清荷没有言语，只是笑了笑。

到了傍晚，清荷将新衣缝制好后，搭在梁生身上比量了一下，“还好，很合身，这样我就放心了。”说完，清荷神情黯然。

梁生见状心生疑窦，“清荷，只是一件衣服，何必如此在意？”

“恐怕日后我再无机会为公子添置新衣了……可缘聚缘散本是天注定的……”清荷说完竟然潸然泪下。

梁生这一惊非小，他抱住清荷肩头，“清荷有什么话但说无妨。”

“公子以后还要好生照顾自己……”

“清荷，你难道还不明白我的心意吗？”梁生也掩饰不住难过之情。

“可有些事公子你……并不知晓啊……”清荷的声音轻的就像是一阵风。

“清荷，你可知自己有个习惯？每次醉酒睡熟之后便会消失不见，房中此时便会多出一只娇小的玉狐，这只玉狐真的像你一般顽皮，无论我怎么摇晃总是不醒，一脸的醉态，等到玉狐酒醒，清荷你又会出现在房中，可玉狐却不见了……呵呵……想来这样的事情我早已习以为常了，只是没与清荷你说破而已。”梁生说完轻抚清荷的发丝，“如果你在意的……是这件事的话……大可不必。”

清荷听了这话抬起头，她呆呆地看着梁生，“原来公子早已知晓了……”

“你还会离开我吗？”

“除非……除非公子赶清荷走……”清荷说完嘻嘻地笑了起来，“清荷我啊应该戒酒才是。”

梁生微微一笑，“那今后又有谁人愿与我同醉呢？”说到这里梁生一阵难过，“有时我倒羡慕清荷你，不必受寿命的约束，不似我这般会渐渐老去，直至化为枯骨……”

“公子难道怕死？”

“我只怕有清荷陪伴的日子太短，毕竟时如飞云过隙……”

听了这话清荷大笑起来，“公子可真是糊涂，你我相伴十年，公子的容颜可有过变化？”

梁生顿时醒悟。

清荷说道：“妖气并不只会害人，还会帮人。”

这时，漫天的晚霞换来了夜的深沉。一捧明月如同清冽的泉水在树梢流淌，洒下一地的斑驳。

“永远？”清荷问道。

“永远。”梁生说道。

到了第二天，那个道士来了，可他发现梁生、清荷二人早已不知所踪。顿时叹道：“罢了、罢了，这等闲事老道我也不再过问了。”

转眼又是十载过去。梁梦亭躺在病榻之上，他微微睁开眼望着窗外。梁冲跪在床边，“父亲，您在看什么？”

“我好像看到了生儿，他与一个美丽女子刚刚就站在窗外……这么多年过去了，他的面容竟然一点儿都没有改变……”

梁冲全以为是父亲说得胡话，并不在意。

当晚，梁梦亭无痛而终。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