许多年不曾有过如此沉甸甸的梦了。真的,太久了,我总忘了梦,便是一个最寻常或最惊悚的,也未在记忆里稍稍停顿过。不知怎么,在这个凝着寒气的初冬的清晨,它却幽幽地来了,留在我微温的枕上。人常道,日有所思夜有所梦。然而遥去的那些日子,那些散掷的青春,是久已不再萦怀的了,为何这梦偏偏在此时悄然而至了呢?
天刚蒙蒙亮,不到七点。睡意已然全消。为怕这梦如往常般溜去,尽管有些悲伤,仍没有起身,闭着眼默默将这梦重温了几回。我确乎是生恐忘记它,因为周旁的一切,生活,情感,早已是过于平静了,平静得就象死亡。连心中由梦而生的这少许悲伤也是久违的。我想,这梦就算是在湖心投下的一颗石子,或是黑暗中点燃的一根火柴罢,起些涟漪,发散微光,至少可以证明自己还能够有所触动地活着。更何况,任何悲伤都竟然是有些美的,不是吗?
短短的梦。
怎么来到三的老家的院子里。一个普普通通的农家院,一间堂屋,东西两侧另各有一间房。院子里栽着两棵槐树,隐约一畦葡萄。与我记忆中的母亲老家的院子很相似。可我甚至不知三的老家在什么地方,或许原先知道,二十年前和他一起笑的时候。那时是无话不说的。三迎过来,身后跟着一条大黑狗。我记得三怕狗。三笑着,说,二,你来了?是他的脸。但容貌有些模糊,我终究分不清是现在额上眼角能堆起皱纹的,还是早年仍稚气未脱的那一张面。
三笑着。很陌生。黑狗‘呜呜’的在喉间咆哮。
我点点头,环顾四周。没见着四。这样的情形,他该是和我一起的。不知何时离开了,或许他本没有和我一道来?四原先总是和我一起的。也不见大。大在远方。远得让我记不起曾在那里哭过。然而我相信大一定会来的。大会来的。不知三怎么没拦着,黑狗扑过来。我逃进东屋,关上门插上门闩。心怦怦跳。三已在我身后了。东屋背阴,而且没亮灯。屋里正中摆了张矮桌,虽说光线暗淡,我还是赫然看见大和四,都在桌边坐着。
心里燃起火。我和他们拥抱。大和四都笑了。大老相,年轻的时候就老相,一眼瞧上去仿佛比我们大好多年岁,笑一笑有鱼尾纹。如今他面上的纹更刻得深刻得杂乱,是洗不去的了。四也笑,笑容依旧憨厚淳朴。他咧着嘴笑,同样有皱纹爬上脸去,不过没大的那么深。忽然发现怎样都回想不起四没有皱纹的模样了。鼻子一酸。当年的合影还在。几日前偶然在杂物柜里翻出来的,相册尘封已久,原以为遗失了。当时一番犹豫,终于打开来。照片发黄,手指拂过去,上面涩涩的有些斑点。是校门口四个土里土气的青年的一张。相互攀着肩,他们也瞧着时光外面的我,微微地笑,可眼神有些悲哀。我直想哭。
桌上四个素菜。地上很多啤酒。早年那会儿我们大多吃素菜,没有酒。记得有一次,忘了什么缘故,破天荒喝起白酒来,最便宜的沱牌曲酒。同屋的老胡也被劝了一杯,醉倒了。老胡弹得一手好吉他。有肉的时候,三和四没有不闹的。大给分菜。分得不匀了,谁比谁多一块少一块肉,他们更是闹。我拿把不锈钢勺子,谁闹得很了,敲谁。镇压,大给我的权力。
屋子里静下来。死一样的静。我想听他们谈天气,说谁又吃胖了腐败了;想听他们说我改不掉吃昧心食,那么瘦。想听他们随便说些什么。只要大伙儿能像那时候一样,一起笑笑。可我只能听到自己的心跳。三打开一瓶,说,身体不行了。大,二,四,你们多喝点。大不爱酒,沾了就脸红,但他总是尽力,为不扫兴。四与我喝酒的次数最多。那年他在昆明街头独自喝闷酒,电话里大哭,声音还在我耳边。而我爱酒。留不住的全在酒里。想捯饬出来的也全在酒里。然而,大没吱声。当年逢上三赖酒的时候,他总要指使我过去对三用勺子的。四也没拉扯着三,跟他缠磨。当年他总是威胁三,说再赖不行就要灌的。泪水盈在我的眼眶里。酒还是酒。桌上的菜分明还是当年盛在白铝皮饭盒里的没有肉的菜。人已不是当年的人了。
到这里梦醒了。泪在枕上。或许游逸于睡梦之外的一丝意识实在无法承受下去罢。他们现在哪里呢?是不是仍为了什么而困惑着?我只知道大在远方。远得让我记不起他面上刀刻般的皱纹。三已是多年没有音讯。四似乎很幸福。他再没有电话里哭过。我依然会爱酒,酒能留住他们,留住那些年。
天色亮起来了。窗外不时呼啸着过一阵北风,法桐的枯叶瑟然碎散一大片,漫天里无绪地飘着,像一群离散的鸟。梦幽幽的去了,枕已是冰凉。起了身,心里空荡荡的,我终寻不到什么可劝慰自己。梦也就这样的去了,正如它所祭奠的,我们会哭会笑的青春。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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