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娘八十多岁了,十几年前做过白内障切除术,恢复的不错,平常看电视打扑克没问题。可最近总说眼睛干涩流泪,用了一段好视力眼贴完全没用。趁着周末,就专程带老娘去看眼。患者进医院,从进门那刻开始,就自觉就低了三分。陪着笑脸,说着小话,毕竟谁敢在医生面前发横?而等到躺在床上任人摆弄的时刻,那情景就真和待宰羔羊无二了。
去眼科医院看眼,自然很专业。不说那流程、仪器和医术,就是那一串晦涩的名称都让人如入雾中。首先是挂号,挂号后是视力测试,视力测试后是找大夫,大夫问了两句话,老太太还没嘟囔两声,就在一块巴掌大的纸条上划了六个勾,说了四个字“缴费检查”。
到这儿才知道,以前的收费都是小儿科,到这儿才开始正式的流程。说实话,真是开了眼界,所谓眼睛虽小五脏俱全,原来对一个眼睛的检查与对一个人全面体检差不多。什么眼压,彩超,照相,色盲,视野,窄隙,聚光,这些多少还能理解,等到erg视网膜电流图,vep视神经诱发电位,svp视眼膜电流图检查,眼底照相和荧光血管造影等洋文字码和专业词汇,就真一窍不通了。
收费员忙活着敲打键盘,十分钟后输出一条一米多长的收费单据。当时很纳闷悄悄问一声:大夫划了五个勾,怎么要检查这么多?收费员连鼻子都没哼一声。等十几张毛老头转移了所有权,人家腾出时间说了五个字:找导诊护士。
导诊护士倒是不难找,她们都穿着粉红大褂,沿走廊站着。护士拿过那根一米长的收据,看了一眼说,五个二楼,两个三楼,四个四楼。于是就开始在各个楼层之间的往来穿梭。
起初的几个不用排队,来到一个屋门,敲门第一句是严肃的命令“换拖鞋”。自己一伸脚就换完了,老太太却难办:没一个坐的地方让八十多的老太太站着换鞋,的确是个高难动作。但还可以克服。
进了门倒是有座,老太太坐下就开始说病情,老太太口音重,做儿子的觉得有解释的必要,但往往是得到一声喝止,大夫根本不想听。立即根据医生指令递上一大堆收据。大夫从其中撕下一小块,再让老太太战战兢兢的坐下放好下巴,不到一分钟递出一张半个名片大小的纸条,说“眼压正常”,紧接着是“揪下一个。”于是这检查就结束了。于是又是站起来,又是换鞋,又是敲门,又是换鞋,……如此往复循环,陆续就做了视野检查,色盲检查,裂隙检查等项目。
熟能生巧,往复了五六次,就知道了一些奥秘:这些大夫并不关心病情而只是检查。他们不关心病人,而只关心你的缴费收据。每次进门每个大夫撕下一块,小心插在一铁钎上,一上午插几十个。这东西当然更重要:这既是他们业务量的标志,更是他们个人收入的凭证。
再接下来的一些检查,费用更高,排队也更多,但犹豫慢慢知道了些规矩,倒挨呲少了。而且在排队过程中还认识了一些病友,让排队也变了有趣起来:
一个妈妈说孩子十几岁就近视,光检查就花了好几百,配眼镜还要三百多。孩子说外面配镜也就一百,说别在这儿配了。大夫一听这话,那笑脸立马就变成驴脸了。
另一个妈妈接茬说:你花几百元还算钱?我这崽子不小心眼睛进了块玻璃渣,都花十多万跑一年了。到现在一点没见好转。我找谁说去?说着指指远处一个七八岁的小男孩,男孩一只眼被纱布裹着,却一样在欢蹦乱跳。而这妈妈身体康健,却是那样愁眉不展。
另一个强悍的中年妇女,没带孩子,只是带着一个虚弱的老爸,在旁叹气。看得出老头近盲了,妇女却眼睛明亮。妇女说:我爸一只眼白内障,本来还能看电视,在这儿做了手术。现在别说看电视,两只眼连路都看不见了。前后花了七八万,这冤枉找谁说?找律师说没戏,说你已在术前签字了,里面明确写着可能导致失明。咱就不明白,这究竟是治疗还是害人?……
不大会儿功夫,老太太就和几个病友谈的火热,都在异口同声的抱怨。可等大夫出来喊名,大家立即就闭了嘴。然后就是看着一个人走进去,再交上一块收据,再躺在床上,再等待宰割,然后大概还是再次抱怨……
就这样,一米长的收据一点点变短了,慢慢换成了一摞大小不等宽窄不一的检查报告。说是检查报告其实也是瞎猜,因为就这几个英文字母认识,至于下面的波形图,拐点图,电流图,或是偶尔几个手写中文字,简直就是天书了,别说认识,就是猜都不敢。
在导诊护士确认检查完毕后,终于又回到了接诊大夫门口。此时已快十二点了,门口还站着十来个人,看来大夫也不易。正在和老娘商量午餐怎么办时,前面病友说不用急,这十来人也就十几分钟的事。看来这是个常客,果然说的不错。我们作为倒数几个病号,从诊室出来时确实还不到十二点。
在轮到我们进去的时候,恭敬的将这摞检查单递上去,心想这次大夫一定会好好看一遍,也该让我们好好说一次了。可大夫好像比我们更懂得珍惜时间,飞快翻了一遍检查单,这动作的速度,反正让外人看不像是看其中的内容,更像是数了一下张数。而老太太还在唠叨着,大夫已明显不耐烦:你这是白内障复发,下午拿这些检查结果,再挂号去白内障科,咨询一下手术安排吧。然后就是一句很熟悉的招呼“下一位”,连“揪”都省了。
估算一下时间,从开门换鞋到出去开门,确实没超过三分钟。而且是八十岁老太太的速度。
终于检查完了,老太太听说要手术就着急,嚷着要回家,劝了半天总算留下来。中午给老太太买兜包子吃,在候诊大厅椅子上打个盹。两点又重复一遍挂号,导诊,缴费,排队,聊天的程序,只是省掉了检查。最后进到一个新门口,大夫照样没看检查报告,只扒着眼皮看了一下。说,白内障太老了,做手术有风险,还是输液吃药点药吧。然后拿出一张纸,刷刷的龙飞凤舞写就三张,到底也没敢问是什么,只听说到药房拿药。于是这病就算看完了。
看着这三张单子,更知道了隔行如隔山。这大夫确实是天使:反正这字是真不认识。到药房递上单子,才知道又错了,忘了先缴费。再到收费处,一阵键盘响,扔出仨字“六百八。”小心翼翼问是什么药?这次的收费小姐还算耐心。说眼药水四种,西药三种,中药五种,好像还说了几样药的名字,只是太专业,确实没听清楚。
谁知这话却让老太听清楚了,一边说太贵,一遍愣将儿子从队伍里拉了出来,坚持不看不治了。那么多人看着,娘俩没法发脾气,只好出来。想着也许到药房买会便宜些。
把老太太送回家,找个机会拿着几张天书出来。临出门没忘揣上自己的医保卡,还是药房好:医生看的是病人,药房看的是钱。一方拿钱,一方给药。三张天书递上去,药剂师们都很热情。其中的多数药都齐备,立即就告诉了价钱。只有一味,十几个药剂师轮流看了两遍,愣是没猜出是什么,所以没敢冒昧,最后也没拿。算算总价还不到贰佰,觉得实在太便宜,就又买了些常用药。想来,这么便宜的好事,应该可以说实话老太太也不该太心疼。或者自己不要高兴太早,没准这唯一没拿的药才是最贵的,看来还要再去趟眼科医院,哪怕不麻烦医生,至少要设法再咨询一下那个收费小姐,这天书究竟是什么。可后来想,还有个问题:老太太只有两只眼,这四种眼药水每天都是点三次,这可让咱怎么安排?
……
不管怎么说,在儿子的伺候下,该吃的药,老太太已经咽下去了。该点的药,就这么轮流着点吧。至于效果如何,当然还要慢慢等待。
老太太眯眼躺着,看着那弱小的身躯,更加渺小了。这要是放在动物世界里,肯定还不够狮子一顿饭。然后就想食物链应该不仅是存在于动物世界的法则,在人类社会也照样适用:
在医患之间,医生是刀俎,患者是鱼肉,这关系是如此明确,谁都没法变更。在师生之间,学校是老板,学生是财神,这与教育改革无关。而在公仆和主人之间,主人的身份,除了作为为公仆服务的奴才,也就是供主人驱使的牲口了。……相信这才是互相之间在各自视野中心的真实模样。
但愿老太太经过这场折腾,视力不会恶化。不管是祈祷医生,还是跪拜上帝。反正通过这场孝心的释放,呆子是非常清晰的看见了眼科医院的视野:在那一颗颗明亮的眼眸后面成像的,只有两种东西:一个是孔方兄,一个是毛老头!
于木鱼宅
2010-12-6
-全文完-
▷ 进入木伯的文集继续阅读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