突然看到两个孩子在玩一个半机械的金属玩具,问他们是什么,说是陀螺。这是陀螺?现代人真聪明,把陀螺做成了机械,很容易启动,转得也还发溜。但我觉得,这东西不好玩。我问孩子们知道皮老鼠吗?都说不知道。真是太不可思议,现在的孩子竟然不知道皮老鼠!
皮老鼠的学名:陀螺。
要在乡里成年人的世界里,说陀螺,绝大多数人不知道是什么,若要问皮老鼠,谁都知道的。至今,那些一年到头在外讨生活的人回家,遇有人问:今年混得怎样?混得不够好的人就会有些颓废:“打了一年的皮老鼠。”还有一个族里长辈的笑话:十六岁的时候就被带去相亲,女方看到男孩口袋里鼓鼓囊囊的,以为是要送的信物,待取出一看,竟然是一只硕大的皮老鼠!
皮老鼠是男孩的玩具。一般都是木头制成。要选用木质较硬的一段木头,二到三寸的过心为宜,长度和过心相等或略长于过心。一头做成锥形即可。为了美观,腰部常被刻成突出的带型,上部中央则会剜一个洞。洞的作用主要是减少皮老鼠上端的重量,以便皮老鼠转得发溜。同时,皮老鼠在转动的时候,那个洞会显出美丽的模糊色彩;一般孩子会把洞里染上红色,洞的较深部位的颜色自然会加深,这样皮老鼠转起来就特别漂亮,那个洞显得十分诱人。皮老鼠转得最快的时候不是刚着鞭的时候,而是待它自身调节到一定程度,全身运行和谐的时候,这时,皮老鼠看上去一动不动,整个身子正立在空中,唯有锥尖部和地面接触。腰部被染成不同色的颜色,这时就显得像彩虹般迷人。最美丽的当然是上面的洞口,深色的地方显得神秘莫测,由中央到边缘,色彩渐浅,犹如木槿花妖艳的颜容。转到一定时候,皮老鼠的速度降下来了,开始是摇头,像极其老成的人说话喜欢慢条斯理地摆动脑袋一般,接下来像喝醉了酒,渐渐失去平衡,身子抖动,越来越严重,踉踉跄跄,在主人或看客的瞩目下,走向死亡。不要伤悲,玩家马上用鞭上的布带,把皮老鼠的腰部一圈圈紧紧绕住,选个地方,左手把皮老鼠正放一处,右手将鞭把用力一挥,皮老鼠就活了,在地上快活地走过一段弧线,再次走入稳定阶段,进入峰巅状态。
我终于有了自己的皮老鼠了。
我的皮老鼠不大,腰部也没有好看的条文,那不能怪我。怪我爷爷的刀藏得太隐秘,我偷了几次也没成功;怪我没有做木匠的新姐夫(新姐夫为了巴结小舅子会亲自用木匠的斧头制作皮老鼠的)。但我的皮老鼠很发溜。我带着皮老鼠去了祠堂前的打麦场。
俺村的祠堂很大,那时已经做了队部,除了用作开会的场所,还用来堆放队里的农产品。我渲染祠堂大是因为我可以借助它说明我的皮老鼠有多好。把皮老鼠在打麦场(空的)上放活,一鞭狠过一遍,皮老鼠就像一只快乐无比的精灵,意气风发地在打麦场上奏响生命的乐章。三鞭之后,我离开皮老鼠,朝祠堂奔去,绕着祠堂跑了一圈回来,失去了动力的皮老鼠依然在欢快地转动,刚刚开始有点抖动了;我狠狠地补上一鞭,皮老鼠又乐呵呵地划开了弧线。
我有这么好的皮老鼠我怕谁?!反革命分子饶国贵的孙子昭平不就是有个很发溜的皮老鼠么?跟我比比?我哥我还不怕咧。把皮老鼠在地方放活算什么?我的皮老鼠只要在半空放,在空中划过一间茅屋,掉地上还是活的!
我找反革命分子饶国贵的孙子昭平去了,不用说,他服了我。他比我长得好看,个头比我长得高,但他爷爷是反革命,他爹是反革命的儿子,跟反革命差不多的,批斗他爷爷太多的时候,他爹就会替补上。他爹名叫书生,一点也没有书生的迹象。身子骨很差,那时已经有了哮喘的毛病,脸上有些浮肿,一脸络腮胡子。就像一只开始打抖的皮老鼠,生命在走向没落。倒是他妈那时正值青春年少,像一只走人峰巅的皮老鼠,浑身透出青春的气息。他妈名叫丽华,名副其实,美丽,华而不贵。一根粗大的辫子,一双大大的眼睛,皮肤白皙,不胖不瘦的。但村里那些胸部干瘪的女人说她胸部太高,克夫。想来也是,那个书生不是病怏怏的么?昭平长得那么好看,完全就是遗传了他妈。她和昭平要不是反革命的家属多好啊,美丽又能干的妈妈,美丽又可爱的儿子,生活的那个劲头还不像一只发溜的皮老鼠?可是他们生活得很艰难,谁叫他们是反革命家属?
反革命,多么可怕的字眼!看到他爹和他爷爷,我脑海中总是出现哪些穷凶极恶的千方百计地想搞破坏的敌人,其实那时我也不知道敌人是什么东西,大约是跟鬼一样的怪物吧?我只知道反革命分子饶国贵本不是我们村人,是被人民镇压到我们村的,村里给了他们一间歃屋,一家三代全在里面容身。我听昭平说的,他爷爷被人民镇压,忍受不过,几次用刀片割自己的喉咙,割得血流满地,竟然都没有死成。太可怕了!到底是反革命!我亲眼见过的是大队的人批斗饶国贵一伙,说是一伙,其实是凑到一块的,比如里面有地主、富农,还有其他的反革命分子。斗争他们的境况我至今感到不寒而栗。一种办法是让他们站成一排,头上戴着画有牛鬼蛇神的高帽(我也不知道牛鬼蛇神是什么,根据想象就是牛死了,变成鬼。蛇神大约就是西游记里的妖精了。想不通的是这些人都是人,怎么看都不像是牛和蛇变化而成的)脖子上吊着石块或条凳,地下铺着热水瓶碎,有时喊口号的人会把他们按跪倒,膝盖上就会被玻璃碎扎得鲜血直流。好在他们都是敌人,怎么折磨也不要紧样的,从来没见到哪个被斗的人求饶或痛哭。他们一律像木头玩具一样任人摆布。尤其是那个饶国贵,脸上永无表情,连一丝害怕、恐惧的表情也没有。最令人惶惑的是“互相帮助”,那些牛鬼蛇神依然是站成一排,光着膀子,后面的死命打前面的,说是帮助前面的改造思想,打到一定程度,队伍掉转头,原先的前面的变成了后面,所以能够“互相帮助”了。饶氏父子帮助人家总是不彻底,当干部的就亲自动手补火“帮助他们”。他们其实都是手艺人,做的是修理机械的营生。后来过了很多年,我问大人们,饶家人到底是怎样做反革命的,村里人说:哪还不知道?他们在樟树做手艺的时候,正是抗战期间,饶家父子竟然为国民党修过枪!修了枪不是可以打鬼子吗?我很狐疑。大人就训斥了:国民党匪军的枪能修吗?到时还不用枪来对准咱们解放军?说的是呀。其实他的罪行不只是这个。他还有个儿子,自幼练得一身好功夫,在南昌战事吃紧的时候当了兵。那次会战,死了那么多兵,他一个新兵蛋子竟然没事。后来跑到台湾去了。他不是反革命谁是反革命?
我找到了昭平,说:你的皮老鼠能跟我的比吗?他一脸的惶惑,说:“不能比。”“你还没有看到我的皮老鼠呢?怎么就知道不能比?咱比一盘怎么样?就跑祠堂转圈。”说着我拿出我的皮老鼠。昭平瞄了一眼我的皮老鼠。大约是看到我的皮老鼠有点其貌不扬,脸上马上现出一丝微笑,自信的神情在扩散。这时,他爹开始死命地咳嗽,半天没转过气来。
别人家的屋顶开始冒炊烟了,他们家还是冷冷清清。我跟昭平比皮老鼠的热情也在下降。这时,我看到生产队长披着件夹袄来了,大声地叫唤:“饶国贵!”没人应。传来轻轻的呻吟声。“饶国贵!”队长加大了声音,声音里透出可怕的威严,不是反革命的人也会发怵。黑暗的屋里走出昭平他娘。乌黑的头发,粗粗的辫子,穿一件洗得发白的蓝底白花外褂。白白的脸上透着几丝红晕,眉宇紧锁。嘴里忙不迭地应声:队长啊。啥事请讲啊。她是不敢叫队长坐的。队长说:最近发现阶级斗争新动向 ,明天开批斗会,叫饶国贵准备好,明天准时到会。女人惶惶不安地朝屋里瞄了一眼,一脸无奈,想说什么,到底没有说出来。队长直盯着女人的胸部看,我不明白,莫非队长也知道她克夫的事?那就让她把她丈夫克死算了,不用斗了不好吗?半天,队长吞了口口水,又咳了一声,把没吞下的痰往女人面前有力地吐了,反身走入渐浓的夜色里去了。
我觉得那天的天气太不是东西,昏昏沉沉,没有一丝生气。昭平反身进屋去了,我悻悻的走了,怀里揣着皮老鼠。各家的炊烟冒出来,把那黑暗的小屋掩盖了。
晚上,我老睡不着,老是担心第二天的批斗会。我有点恨那些地富反坏右,没有他们,也不会有令人恐怖的批斗场面。
第二天上午,我带着皮老鼠去了打麦场,远远地望着饶家门口,细听着他们家的动静。他们家一如昨天,没有什么反常,好像听到了饶国贵的呻吟,接下来又听到了饶书生的咳嗽声。没有看到昭平和他娘。难道没有开批斗会?大约是两个反革命都病了,动不了身。我心中感到一阵莫名的轻松。于是又想起和昭平比皮老鼠。但我不想去叫他。甚至我连走向那小屋的勇气也没有。我掏出皮老鼠,用布带把皮老鼠紧紧地缠了三匝,右手一用力,皮老鼠欢快地朝空中飞去,一直飞向队长的屋顶。
完了,我心里一沉,皮老鼠落在队长的屋顶上。
我那还来不及绽放自己美丽青春的皮老鼠从此香消玉殒。
我做梦都在想我的皮老鼠。
冬天快过完的时候,饶国贵死了,用几块松木板钉了个匣子,把可怕的反革命分子埋了。
到第二年春天,我还常常看着队长的屋顶出神,想象我的皮老鼠回到我的身边。到清明的时候,我不再敢去望队长的屋顶了,因为,对面小屋里,又死了个人,那个少反革命饶书生!这一次,不再有木板了,只用了稻草编成的苫,把饶书生卷了。那屋里从此没有反革命。
到夏天的时候,竟然有了令我高兴的消息,队长请了人翻修屋顶,我满怀希望地守在了队长的屋旁。果然,修屋顶的师傅说:一只皮老鼠。我兴奋地大声说:我的!师傅就把皮老鼠抛下来了。
果然是我的皮老鼠,我亲亲的皮老鼠啊。我想好了,一定要和昭平比一下皮老鼠的,让他见识我的皮老鼠神奇的本事!突然,一丝不祥的气氛在蔓延。皮老鼠的一边有了个深深的裂痕。它被孤立在一个它无法转动的地方,一个孤独无依的地方,长期遭受风霜雪雨的侵害,怎能没有裂痕?永远无法弥补的裂痕啊!不用试了,它的神奇的本领没了。我捡回的是一只永远活不过来的皮老鼠。我沮丧地抬头,望到那个门已紧锁的小屋。反应过来,里面早已没了人。
后来听说,昭平娘带着个瞎眼的弟弟和妹妹嫁人了,昭平一个人在周溪街上流浪。
我开始教书的时候,听说周溪街上有个浪子,虽说有身修什物的好手艺,但特别好赌,赌得家徒四壁。后来来了个台湾佬,县里、乡里的大干部都去欢迎他。竟然是浪子的伯伯。台湾佬竟然来了我村,在杂草丛生的地方找到某个坟头,一时泣不成声,半天不肯抬头。他请人把坟挖开,亲自把坟里的骨头一块一块收拾好,运回周溪老街附近的他的祖坟山上安葬。他还清了浪子所有欠下的赌债,又建了一幢楼房,请了法庭的人做公证:房产权是伯伯的,侄子只能住,不能卖。浪子果然赌习不改,老婆没了,吃饭也成问题。老在想如何才能卖屋的事。我妻子见过那人,个子高挑,络腮胡子。他对我妻子说:我是昭平,跟你丈夫很熟的,你丈夫小时候最爱打皮老鼠了。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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