菊花开在门扇上，那颀长的花瓣四下里绻着脚，像芭蕾舞者踮起的脚尖，那一匝匝粉丹丹的花丛便是舞者的裙摆；西墙壁上的紫檀木框玻璃盒里轰轰烈烈开着火辣辣的梅花，那灼灼的红色一路燃烧，映红了山，映红了河，映红了摇橹者的脸庞。织成梅花的丝丝羽毛精致排开，振翅欲飞　；钟摆下面是一方两三米高的空调柜机，上面搁着一樽二尺来高的锦绣汝窑花瓶，插着鲜艳的富贵牡丹，乍看似乎彩绣球，一朵跟着一朵的滚滚而开，如梦似幻般要款款走来似的；沙发上静静开着康乃馨，背景是浅浅的墨绿，典雅而静谧。同样典雅的葱绿底儿栀子花坐垫掩映住一半的康乃馨风光，各得半壁江山，相得益彰，不张不扬，像一首竖笛与长萧的合奏，悠扬而清远；窗台上的透明玻璃瓶里是郁郁葱葱的绿竹，不开花朵却佳气浮绕，淡定而从容；小卧室的北墙上开着粉嘟嘟的郁金香，那扑面而来的粉白淡绿似乎被日暮月落黯淡了颜色；碗上盘里到处开着兰花，“兰生幽谷，不为莫服而不劳”，支支生生，是永恒的苍绿；盥洗间洗衣机上的白瓷瓶里开着红杜鹃，红的似火，艳的若霞，倘佯着太古的和平；满地的穗花，溶化在一缕缕有限的阳光里，金丝交错，白里透红，一方一方永远开着，像鸡尾酒里的彩色果块；院子里的牵牛花早已谢了，隐隐约约，疏疏落落，花气犹在，满地落红。叶子还茂盛着，挽住“八月凉，九月温，十月里还有小阳春”这反弹的“阳春”风光，旖旎着最后的绿色生气……

这些“风景”熟稔得即使离开也在脑海里，在梦乡里，生了根，根根盘绕，成了树，树树环抱，成为永远的风景线，永远的殇。

2010年的春节——父亲在尘世上度过的最后一个春节。是父亲有先知还是苍天的神使鬼差？是命运的巧合还是冥冥之中的注定安排？春节前，父亲一如既往的忙和着。先是一进腊月，与母亲包了一冰柜水饺，父亲知道孩子们工作忙，不仅预备下过年的饺子，还让我们姐弟三人拿到自己的小家一部分，怕孩子们打扫小家卫生来不及做饭……门扇上的菊花图案是父亲一张张、一朵朵亲自贴上去的，每一朵花都饱蘸了父亲热爱生活、热爱家的深情；客厅西墙上的梅花，镶嵌在紫檀木框玻璃盒里，那是父亲结束十年医院院长生涯时全院职工“合资”送的。在那个饥馑的岁月，人民币值钱的年代，这幅羽毛画包含了父亲多少心血，又包含了同仁们多少的深情厚谊；柜机上汝窑锦绣花瓶是早年父亲买的仅有的几件古董中的一件，瓶里的牡丹也是父亲亲自买来，希冀一家人富足平安；我早先送父亲的那套柔软却庞大的皮沙发像摇篮般摇大了我两个侄子后，完成了它的历史使命，被父亲换成了崭新的天坛牌布艺钢管混合结构的轻巧沙发。这宗三件套沙发，每件都可以伸展开来，变成三张床，不用时折叠起来坐卧自如，玲珑舒适。这本是父亲为孩子们都回来时睡不开时用的，后来却成了父亲病重期间儿女们临时歇脚的舒适床铺，更成了为父亲守灵的最合适不过的卧榻！我那慈爱的父亲，我那早逝的慈父，一生都如母鸡护小鸡般疼爱孩子，一生不麻烦别人，只付出，不索取。到离开这个世界的最后时光，冥冥之中把后事都安排的妥妥当当，没让孩子们作任何难！窗台上透明玻璃瓶里的翠竹，年前已经打蔫，父亲便惩前毖后，治病救竹。先将枯黄的叶子劈掉，然后阿米卡星一支、泼尼松两片、witb12一支……经父亲的精心呵护，奄奄一息的竹子竟然起死回生，不仅活过来了，而且郁郁葱葱佳气浮，枝枝叶叶胜靡荼。父亲走后，母亲经常坐在竹子前垂泪，抚摸着竹子，祥林嫂般一遍遍感叹生命的脆弱和无常：“竹子这般旺，为什么人说走就走了呢！现今已是气作春风肉做泥了，不该呀……”卧室北墙上的郁金香图案其实是一条崭新的床单，父亲独出心裁地把它装饰到了卧室的墙上。卧室屋小如舟，经父亲这画龙点睛般的点缀，在悠扬的乐声里，这叶小舟似乎飘飘摇摇，划向了幸福的彼岸；满地的穗花瓷砖许多块都是父亲亲手铺就，那是父亲岁岁年年子孙永继的心愿。父亲一生盖房无数，在老家盖，公家建医院盖。住楼房了，偏偏分到了一楼，还要盖。院子足有六十平米，那一年，父亲的第一部长篇小说《滥觞情》出版了，二弟结婚了，大侄出生了，父亲其乐融融的看着家里增添人丁，又有了盖房的打算，终于还是在院子里盖起了两室两厕。一大家人团团圆圆，其乐融融。院子小了，父亲把花卉移到了大花盆里。阳光少了，父亲就种些好活的花——牵牛花。后来，父亲在料理这些花卉的过程中，触动了心弦，花花草草给他的创作带来了灵感，最近出版的长篇小说《落花屯》里，牵牛花便代表了其中一个主人公的命运；崭新的洗衣机也是年前新买的，是2010年的最新款式，父亲怕母亲太辛劳，就将洗衣机更新换代了。洗衣机上面的白瓷瓶和红玫瑰是我的创意，多想父母的生活像红玫瑰那样红火。杯盘碗盏的兰花栩栩如生，都是新的，可父亲再也享受不到了……一切的一切都在眼前，可这一切的一切，在那不经意的一瞬间成为了父亲的前世。“春蚕到死丝方尽，蜡炬成灰泪始干”，父亲拼尽了最后一点力气将整个家焕然一新。事业上，父亲继爬格子完成的长篇小说《滥觞情》和上百万诸见报端的文字后，在掌握了网络这现代化工具之后的五、六年间，如虎添翼、如鱼得水，忙忙碌碌相继完成了《中医的走向》《理性说中医》以及刚刚出版而他没等到的长篇小说《落花屯》。父亲还有很多计划，还有许多事要做，但父亲的生命之花已经开到荼蘼，完成了最后的盛放！

《落花屯》的封面很美，“花”字微微凸出，草体，如浮出水面的一朵睡莲；暗淡的红色，是时光流转的沙漏，是被似水流年洗褪了色的花容月貌；“黄河出版社”后面的黄河之水滚滚东逝，浪花淘尽；两只海鸥奋翮高飞，是冲浪彩云的一路高歌；花瓣飘啊飘，灿花辞枝，落红成阵，裂帛一声，生生相错，只有倾满大地的回忆。柔柔的、暖暖的阳光金灿灿的照在《落花屯》的扉页上，照亮了父亲的相片，相片里有着长江上晨曦的光辉，映红了父亲慈祥的脸庞，如今给这水汪汪的日晖一照，父亲和蔼的面容像一朵盛开的荷花，暗香浮动，呼之欲出。恍惚间，我看到父亲笑了，笑得很开心。倏忽又不见了，父亲的面容重新定格在淡定、自信、慈祥、和蔼的从容里。这迟来的《花》绽放在大江南北，盛开在天涯海角，徘徊不舍，不舍徘徊，但无论如何，父亲已再也看不到了！　

荼蘼花开，花事荼蘼，荼蘼花开放之后，人间再无芬芳……

苏轼有诗曰：“荼蘼不争春，寂寞开最晚。”任拙斋诗：“一年春事到荼蘼。”更有王琪诗曰：“一从梅粉褪残妆，涂抹新红上海棠。开到荼蘼花事了，丝丝天棘出莓墙。”字字句句都诠释了这夏天最后的一抹花语。父亲走在夏天，生命之花已韶华胜极，荼蘼开尽，父亲就这样绝尘而去，什么都不带走，一梦到九泉！

永远都不能接受、不敢相信我那活生生的父亲已经永远永远的走了，走向我无论如何努力都无法跟他对话的另一个世界。手机短信发了没有回复，电话响了是一句“您所拨打的电话无人接听”，我发的邮件只有我来登录父亲的账户和密码才能看见，博客再没有被父亲更新过……理智无情的告诉我，这个残酷的不能接受的现实的确真真切切的发生过了。我清清楚楚记得，我亲眼看到了父亲倾尽了最后的气力闭眼长眠，我亲自给父亲穿上的寿衣，亲耳听到了一家人天塌地陷的悲号。亲眼看到父亲被装在黄黑花的棺材里拉去火化，并在不多时候，亲眼看到弟弟抱回了骨灰盒。我那活生生的父亲，我那慈爱的父亲，我那薄命的父亲，我那没有孝敬够的父亲，抬出去的是人，捧回来的是灰，而这灰也只在家稍作停留，便承载着全部的遗憾和悲凉、梦想和无奈、成果和辉煌走向老家的祖坟，我亲眼看到父亲住在那个小小的木匣子里，伴着父亲的著作和妻儿子孙们的寄语，伴着父亲夏天旅游常穿的那件椰子树图案的短袖衫下葬了，永恒的长眠了……

昨天，2010年12月4日的晨曦，父亲的坟前，长跪的儿女。冬阳未露，暖光流转，楚天辽阔，麦苗青葱。去年的冬天，此时早已是白雪飘飘，而今年的冬天却格外温暖。是苍天怕我们失去父亲太寒冷，还是《落花屯》的出版暖透了整个冬天？《落花屯》一页页、一行行的字迹燃烧起来。父亲！儿女们来了，来看您了！来向您汇报《落花屯》的出版。火光欢腾起来，紫烟袅袅，盘旋缭绕，千迴百转，直达苍穹。举头抬泪眼，问苍天，是不是父亲的灵魂得到了慰籍？是不是天使已经将佳信递传？“青春的梦想和美景/爱的闪光/神圣的瞬间/对幸福的眺望/都过早地消逝了……/可是/我的最高的希望尚未实现/甚至尚未说出/我对此如何能忍受/我如何痊愈并克服这样的创伤/我的灵魂如何从坟墓中复活/是的/我心中有一种不可摧毁的力量/那就是我的意志/它默默前行/不屈不挠/千载不变……”我仿佛听到了父亲抑扬顿挫、气贯长虹的引吭高歌，那苍遒有力的吟诵响彻在天堂的楼台，低迴在思念的人间，不屈的精神将在儿女们的心中千载流传……

头发是父母所赠，从父亲病重至今我都没有打理过，像一把乱草。起先是没时间，后来是没心情，早已不成样子了。现在，头发剪了，青丝点燃了，我和母亲黑白相间的头发都在燃烧，照疼了我心中那个黑白色的内心世界。那种令人心酸的幽幽的味道化作一股青烟在上空袅娜飞旋，直达彩云间。如果人有三魂七魄，就让我的头发带走我的两魂六魄去陪我最最亲爱的父亲吧。母亲也是如此，我们要和父亲永远永远在一起……

火熄了，灰烬了，风起了。我似乎看到父亲行走在冥府三途河边，岸边大片大片开着鲜红如血的彼岸花，照亮了三途河，照亮了父亲的路，映红了父亲的脸庞。父亲是年轻时的父亲，朝气蓬勃的父亲，热情洋溢的父亲，可以被消灭却不会被打败的父亲。年轻的父亲依然目光炯炯，精神抖擞；依然自信满满，坚定不移。我恍惚看见父亲口吹一支短笛，踏着彼岸花铺成的红地毯缓缓走过，两枚浅浅的酒窝里洋溢着欢乐的音符，那是天籁的乐声，这悠扬的乐声掠过父亲乌黑浓密的头发，在飘飘洒洒的曼珠沙华花瓣里悠远飞扬，飘荡云间。父亲的灵魂籍由着这摩诃曼陀花曼珠沙华的接引，走向天界……

2010-12-5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