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年的冬来格外的早,早得让秋过早的停住了脚步,早得让依然沉浸在秋收喜悦中的这个乡村的人们早早的换上了棉衣,躺进了蜗居中,无暇领略晚秋的风景,感叹晚秋的萧瑟与凄凉,就被一下子扯进了冬天,东南风瞬间改为了西北风,席卷着松林、村庄,怒吼着,咆哮着,狂暴地卷起一堆柴草用力地扬向空中再哗地一声摔落,村庄里顿时一片狼藉。
连绵耸立的高山让日照时间仅维持三个小时便很快地消失在村庄的上空,四爷蹲坐在门槛上,五十几岁的年龄却有了七十岁的沧桑,额头上的皱纹像一个个约等号交错排列着,头顶已是不毛之地,一身肥大的深蓝色的棉衣包裹着已然佝偻瘦弱的身躯。四爷仰望着灰暗的天空,喃喃地说道:这年月真是不正常,不定有什么事呢。说完回头望望烧火做饭的四奶。
四奶是个小脚女人,与四爷相差八岁,因家境贫穷,四爷二十八岁那年才能娶得四奶为妻。四奶是清正黄旗的子孙,一直保留着吃不出声,笑不露齿传统的习俗。花白的头发向后梳卷成一个疙瘩头。 虽已年近古稀,依然干净利落。灶堂里闪烁的火光映照着那张岁月划过的脸,忽明忽暗。
四爷见四奶没有反应,便自顾自地点燃一烟袋锅子烟吧嗒着,烟斗里顿时发出嗞嗞地声响,一股浓烈的烟味直冲鼻孔,随后便是一阵猛烈的咳嗽声,低头做饭的四奶抬头望了望门口的四爷,说道:你就不能少抽点。四爷笑道:老烟民了,饭可以不吃,烟不能不抽。随后便是四爷一阵呵呵的笑声,接着便是四奶的笑骂声:死老头子。
四爷家祖辈种烟,到这一代已然是第五代。村里人喜欢四爷种的烟,这也是四爷感到骄傲,引以为自豪的地方。每听到老人们的赞叹声:老四你的烟真是村里的一绝呀。四爷那张发皱的脸便会舒展开来,呵呵的笑上两声,连着那身深蓝色的粗布棉衣都附和着散发出淡淡的烟草味。但笑过之后更多的是长叹,两个儿子谁也不愿继承种烟的家业,都打工去了南方,并已驻留在了那里,每逢两三年才得以回家一次。这预示着种烟的祖业将断送在他的手中了。
风不知何时停了,鹅毛般的大雪下了起来,一天一夜,下了又下,仿佛要将三年来不曾造访人间的遗憾弥补过来,覆盖掉尘世的污秽一样。山白了,树白了,房子白了……连那间黑黑的小屋都在雪光的映衬下白了许多。
“明年的小麦注定是要丰收的。”四爷望着厚厚的积雪喃喃道。火盆里的炭火明明灭灭,两张布满皱折的脸在火光下显得更加的紧凑,老式的房屋在黑暗之中更加的黑暗,在火光的映照下依稀可见屋里的陈设,仅有物品便是那两口老式的黑漆板柜,那是四奶当年的陪嫁之物,再也没有什么可以入目的东西了。
雪终于停了,习惯早起的四爷拿起扫把扫起雪来,猪窝,鸡窝是要清扫干净的,还要覆盖上玉米秧取暖,这样猪爱长,鸡下蛋早。房子上的积雪也要扫一扫,在上面摆的玉米爱干一些。四奶也忙着做着早饭。袅袅地炊烟升起,在雪白的世界中升腾,形成了一道灰色烟柱。
四爷将雪一直扫到了公路边上,自大丫出嫁之后,四爷便养成了早起到公路边站一会的习惯。
远方的天空已然泛白,孩子们相互呼喊着奔向地里堆起了雪人,打起了雪仗。
四爷站在门口望着追逐嬉戏的孩子们,想到四个孩子小时也曾如他们一样,脸上不禁露出一丝笑意。
想到大丫与二丫,四爷不禁又望向公路的方向。大丫出院已经一个月了,如今半个月又过去了,也不见大丫带着两个外甥回来,二丫更是如此,一个月也见不得一面,这个死丫头,越来越疯了。
想起大丫,四爷心里即是愧疚又是欣慰。大丫在家里排行老大,兄妹四人,家里的贫穷与劳碌让只上了一年学的大丫过早地担负起了家里的生活重担,看孩子洗衣做饭。原以为两个儿子会走出这片大山,却也只上到初中便离开了学校。只有二丫上到了县里的高中。每当想起当年大丫眼巴巴的眼神望着学校门口之事,四爷总会一阵伤感。觉得亏欠了大丫,好在大丫找了个好婆家,女婿家离县城很近,开着小饭店。最近两年,女媳的生意越做越大,听说好像变成了大饭店,而且还开到了外地,家境越来越好,四爷总算有了些许欣慰。想起二丫,四爷有的也只是叹息,三年县城生活,让她养成了好高骛远的毛病,真不知将来会如何,好在有大丫照顾,到她姐夫那里上班,四爷才略放宽心,希望二丫快点找个合适的人家嫁了,早早安心才是。
“老头子,吃饭了。”四奶在院子里喊着。“这个老婆子,自己耳朵不好使,唯恐别人也听不到。喊起来像个大喇叭。”四爷小声嘀咕着,生怕四奶哪个时间耳朵通了,还会听到。四奶踩着小碎步,晃动着矮小的身躯来到了四爷的身边。四爷赶紧向回走,唯恐四奶发了脾气。虽说平时四奶脾气一直很好,但稍有不顺就会大发雷霆,尤其是逢年过节更是如此,有谁不小心说了一句不吉利的话,就会一顿大骂,接着便听到叮叮当当的一通乱响,四奶将灶台上所能扔到院子里的东西全扔了出去,消了火再一一捡回。那时母亲总会嘱咐我:不要说不吉利的话。平时我们也从不轻易的到四奶家里去,免得一不小心说错了话惹了祸。
大约十点钟太阳才懒懒地从山的那边升起,奢侈的将仅四个小时的日光洒向乡村的房顶。村民们开始蠕动起来,整个乡村也仿佛才刚刚苏醒一样,鸡叫了,狗也随之汪汪地起来,鸭鹅摇摆着在雪地上印下一朵朵梅花。房檐上开始滴滴嗒嗒地落起了水珠,形成一道珠帘。
太阳落到了山的那边,风又开始了怒吼……滴落的水珠开始在房檐一点一点聚集,形成了一个个长长的冰棒……四爷望着聚拢得越来越大越来越长的冰棒,又喃喃道:大丫小时候最爱掰这个给弟弟妹妹们,小手总是冻得红彤彤的。四爷望了望低头伸着手只顾烤火的四奶,他知道四奶没有听到他说的话,不禁轻轻地叹息一声,又将目光放向了窗外……仿佛这样就能看到远在几十里外的大丫家。
二
屋里,大丫静坐在炕上,面朝着窗口。久居城市的边缘,却未能让大丫沾染上一点城市的气息,依然是一身家做的棉衣,头发向后自然地梳成了一条长长的发辫,几根白发无情地夹杂于其间,白的刺眼。那张因病而变得苍白的脸在雪光的映照下更加的苍白,无神空洞的眼睛望着窗外远处的山峦,黄昏的光将雪晕染成了淡红色,也将正在院中玩着积雪的两个孩子的脸颊染上了两片红云,不时的传来几声欢笑声,偶尔夹杂进院里的那只大黄狗汪汪地跟进来的叫声以及公路上传来的嘀嘀地汽笛声,喧闹而温馨。
大丫微瞌双目,二十六岁的青春年华却多的是一份沧桑,几分憔悴。屋内一片寂静,二丫斜靠着门框站在地上,浑身散发着城市青春的气息。烫得新式的卷发潇洒地披在肩上,一双皮鞋不时地敲击着地板发出嗒嗒地声响,一身大红的衣服在雪白的墙壁衬托下格外的耀眼,脸色白皙红润,却冷如窗外的积雪。一双美目冷冷地望着炕上的大丫,眼光不时的寻视着屋中的陈设。
电视、电话、音响一应具全,对于当时的乡村来说可谓是极尽奢华。沉默,沉黙……地炉中的炉火发出嗡嗡地响声打破了这层沉寂。大丫徐徐睁开双目,忧郁、哀伤。“你走吧,不要再回来。”大丫双手捂住脸颊幽怨地说道。
“我不会走的,就是死我也会死在这里。”二丫冷冷的话语如同房檐上结的根根冰棒直插进大丫的心脏。大丫慢慢地转过身看着眼前这个曾是那样纯洁而又可爱的妹妹,竞如此陌生,眼泪不禁夺框而出。
仅一个月的光景,一切都在改变,回想出嫁时母亲说过的话:嫁鸡随鸡嫁狗随狗。这五年来虽然自己在生意上帮不了他,但在这个家里兢兢业业,无论艰辛还是快乐都同他一起度过。那个男人的也曾信誓言旦旦,如今悠然再耳:大丫,我会一生一世待你。如今却成一纸空言,那个男人背叛了她,这个女人背叛了她。
想起那夜的情景,那夜的月好圆,那夜的风轻微微的,那是大丫与男人的五周年的结婚记念日,大丫拖着病体准备了一桌丰盛的酒菜,然后到了男人那里,但让她看到的却是一生中都不愿见到的情景,他与她相偎相依在一起的情景。
那夜大丫感到了人世的凄凉,也恨自己为何那时生病,如果不生病,如果不让二丫来帮忙,如果不让男人老是回家看望两个孩子……可是两个孩子还太小,自己又怎忍心?如果……晚了,一切都没有如果了。大丫想着眼泪扑簌簌的滴落,任由它打湿了胸前的衣襟。
“我为他已经刮掉了两个孩子,医生说我已不能生了,我不会离开这里的,我爱他。”二丫理直气壮的继续说着。
大丫惊愕地骂着二丫,她没有想到会到这一步。这一刻直感到天旋地转,生不如死。
“你是在逼我去死是吗?”
“你去死吧,孩子我会待如亲生。”二丫依旧冷冷地说道。
大丫停止了哭泣,怔怔地望着二丫那张被炉火烧烤得发红的脸,感到万念俱灭,踉跄着奔到了地下,拿起了一瓶农药。“你真的无视我的存在吗?你可是我的妹妹呀!”大丫感到身心俱疲,无力地坐在了地上。
“我知道。”二丫依然冷冷地说道,嘴角微微上翘露出一丝冷笑。
大丫倒在了地上,眼角泪水在无声地划落,滴落在地上摔地粉碎。二丫如同欣赏一部精彩电影一样静静地看着,看着大丫的脸一点点变紫变黑……
太阳终于掉到了山的那边,天暗淡了下来,一抹惨淡的月光升起。袅袅炊烟随风而起,村民们忙碌着做饭喂猪喂鸡,呼喊着在外玩耍的孩子们,村庄里顿时一片喧闹……
一阵嘀嘀地汽笛声响起,车上走下一身西服革履的那个男人,两个孩子喊了一声“爸爸”,依旧玩着。男人走进屋中,望了望躺在地上的大丫,拆下屋中的门板放在地上,将大丫拖拽到了上面,然后拉起二丫及两个孩子开车离开了这个家。
外面的风依旧呼呼地刮着……
三
大丫走了,远在南方的两兄弟回到了家中,将大丫带回了村里,安葬在了四爷家的那座后山上。每天早晨四爷依旧早起到公路边上站立一会,然后凄然地走向那座后山,呆呆地望着那座秃起的土堆出神。
四爷戒烟了,佝偻的身躯更加佝偻了。每日里村民们只看到四爷那落寞的身影在后山转动,后山上这边的积雪被打扫的干干净净。四奶依旧照常的喊着四爷吃饭,但再也听不到四爷呵呵地笑声。
四爷病倒了,嘴里只喃喃地叫着大丫的名字,不久便与世长辞,四奶也因悲伤过度不久便随之而去。那个曾充满温馨的家园自此关门闭户,荒草从生,只有远在南方的两兄弟偶尔回来一趟祭奠一下,看上一看。
随着农村经济水平的提高,乡民们开始慢慢地搬离了那个深山沟,在街道两边建起了新居。
慢慢的人们遗忘了此事,遗忘了那里的人,唯有那座房子依旧站立在那里记载着那段往事。
后来有好事者偶尔说起此事,提起从这个村庄消失的二丫,拒说是在那里仅生活了三年便因病去世了,说那是大丫在索命,是遭到上天的惩罚了,又说那个男人不久又结了婚。
再后来,便无人再提。
不禁让人想起金代诗人元好问《摸鱼儿-雁邱词》中的句子,问世间,情是何物,直叫生死相许。几分黯然几分神伤,亲情、爱情,孰轻孰重?有谁能说得清?
-全文完-
▷ 进入枫蝶的文集继续阅读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