曾几何时,我还是咿呀学语的孩童,母亲牵着我的手,走在崎岖的路上,走向大山深处,大山绵延逶迤,山峰崔嵬高耸,外公家的灰瓦泥房,就隐藏青松翠柏脚下。
每年春节,母亲都要带我去探望外公,每次去外公家,母亲问我:喜不喜欢大山?我坚决地回答:不喜欢!母亲又问我:喜不喜欢外公?我还是坚决地回答:喜欢!
母亲也不喜欢大山,外公本要在大山里给母亲说个人家,母亲却背着书包,无数次走出大山,无数次与命运挣扎,最后,在大山外的小镇安了家。
母亲出嫁了,大山里就剩下外公和外婆,还有个满脸麻子的舅舅,舅舅年纪很大才成家,外公疼爱外孙,每逢赶集,都要走几十里的山路,到小镇上来看望我。
而我喜欢睡懒觉,即使明朗的太阳,从窗台直射进卧室,也撬不开慵懒的眼皮,每次外公到来,我还沉睡在梦乡,等我醒来的时,家里摆满了山楂和野果。
外公说:“秋天的富足,藏在大山里,只要你热爱大山,辛勤劳作,就会有丰硕的收获”,我虔诚于外公的话,对大山充满敬仰,对秋天充满渴望。
于是,我的童年总是做同样一个梦,梦见外公从大山里,荷锄而来,手里提着沉甸甸的果实,脚下踩着金灿灿的梯田,身后是铺满霞光的祥云。
这个梦陪伴我走过了春天,当的和煦春风吹来,漫山遍野的紫鹃花开了,大山一片生机勃勃,我光着脚丫,牵着妹妹,静候在通往大山的路口,等外公从大山里来,一直等到火红的太阳落入山脊。
妹妹问我,外公怎么还没来,外公今天会来吗?我骗她说:外公会来的,他去帮你捡那个天上掉下的红球了,要晚一些来。
母亲见我们很晚都不回家,找到我们,当心地说:“想外公了吧,想就回家多吃饭,长结实了身体,走到大山里去看外公”。
这个梦陪我走过了夏天,当太阳高照大地,山野晴翠欲滴,红艳艳的荷花挤满了小河,我静坐在母亲的扇底,紧张地翻阅高考资料,疲倦了,抬眼望着远处的大山,沉默无语。
母亲说:“想外公了吧,想就继续努力读书,将来考上大学,找了好工作,把外公接到家里去住”。
当我考上大学,离开家乡的时候,母亲拉住我的手,哭了:“孩子,安心发展你自己吧,离开这大山,越远,越好”。
我说:“妈妈,你要照顾好外公,等我挣了钱,买了房,买了车,把你和外公接到大城市去”
母亲凝噎:“好孩子,外公会在山里等着你。”
带着这份嘱托,我来到了大城市,我感受到了城市的富足,感受到了,城市让生活更美好的箴言,那沉甸甸的果实,不再只是童年时的一个遥远的梦。
我满怀欣喜,满怀成就地回到家乡,回到母亲生活的那个小镇,我问母亲:外公怎么没有从大山里出来看我,母亲安静地说:“你外公在大山里睡着了,你要自己走进去看他了”。
我踏上小时候走过的路,踏上外公出来看我时走过的路,在大山的羊肠小路里,四处寻觅,抬眼张望,青山依旧,昔人已没,物是人非。
外公家的灰瓦泥房,只剩下残垣断瓦,长满杂草野花,舅舅带着我去看外公的新家,在一座山峰上,古木参天,松柏苍翠,舅舅说:外公长眠在五棵松树下,那是一个天然穴窟,所以不用起坟堆,只在墓穴前垒起一道墓门,正对着远方绵绵不尽的山恋,是外公生前选好的,地理先生说万峰归穴、五虎守窟,是绝佳风水之地。
看着眼前的墓门,看着苍翠的松树,我努力在记忆中寻找外公的音容,却始终只找到一副永恒笑脸。是呀,在我的人生中,外公竟然没有留下任何愤怒的、忧郁的、愁苦的面孔,他总是那样祥和地微笑着,让我感到希望,感到收获,感到温和与愉悦。
大山虽然险恶丛生,外公却热爱大山,他快乐地拥抱大山,与大山融为一体,这是他的生之源,死之所呀!我有什么好悲伤的呢!相信外公也是怀着这样一种心情离去,“死去何所道,托体同山阿,亲戚或余悲,他人亦以歌”。
也许,我和母亲都曲解了大山,曲解了外公,曲解了生活,我们执意走出大山,又忘不了大山,忘不了大山里的人,急急忙忙,焦躁不安。
直到现在,我每每站在喧嚣的街道上,站在孤独的霓虹灯下,发现自己的灵魂依然漂泊,我就开始怀念大山,怀念外公,以及他说过的每一句话。
何处是生命的归依!什么能让我安静地面对死亡!
-全文完-
▷ 进入青青雨荷的文集继续阅读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