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峰大队是县里树的农业学大寨的先进典型。
那年,春三月,那里要举行“学大寨,争上游”的采茶现场会,全县的领导和各公社的头头脑脑都要前往参加,其声势之大,前所未有。
我奉命先期前往,要拿出一篇有份量、能上省级报刊的水平的报告文学(当然,能上中央的就更好)。
大队书记早早地就同我取得了联系,保证做好一切后勤工作,让我写出高水平的文章。我的要求是不搞特殊化,找一清静的住处就行了。
话虽是这样说,我去那天,一走到青峰山脚,大队唯一的“手扶式”早已专门在那儿迎候。已接到通知的大队干部们,摆好了接风的酒席,齐齐地在队部门前等候。桌上,有过年的黄灿灿的腊肉,水库里白生生的鲜鱼,大碗里盛满了大队自酿的苞米酒……
当我醒来,窗外已是浓浓夜色。头重得像灌了铅,口干得不行。
书桌前,在静静看书的一个十八九岁的女孩见我睁开眼睛,笑问道:醒了?
我打量了下房间和房间里的这位姑娘,问她:几点了?这是哪儿?你是谁?
广播都停了好一会了,十点多了吧,这是青峰水库的保管室。我叫腊梅,家就在水库旁边,你写文章的日子大队安排我照料你的生活。这儿挺清静,合适你写文章。口干了吧,给。
她递过来一杯早沏好的茶,还没揭开盖子,就闻到一股清香。我一口喝下去一半:你怎么知道我口干呢?也喝醉过?
灯影下,她的大眼睛一闪一闪的,听我这样说笑了:才没有呢,是我爸,常喝闷酒,一喝就醉,醒了就闹着喊口干要喝水。我能不知道吗?不早了,你歇着吧,有事你尽管说,这是大队安排我的工作,明早我来给你做早饭。红茶瓶里是开水,你自己倒,绿茶瓶里是热水,你洗脸洗脚用的。
我走到门外,要送她回家,她指着坡下不远处的灯光说:就那儿,抬脚就到了,哪用得着你送。
我目送着她的身影消失在竹林深处。
每天采访归来,腊梅都是早已备好了晚饭和沏好的一杯浓浓的新茶。虽说也就是简简单单的农家菜饭,吃起来却格外得香甜,腊梅见我吃得饿相,忍不住笑了,不住地问:真的好吃?你没骗我吧?开始我还真怕不合你的口味,看来,你们城里人也好“打整”。
开始我要腊梅同我一道吃,她不好意思,说怎么也要让领导同志先吃。我笑她说,我是那门子领导。“听用”一个。多两天,她也“主随客便”了。
她看到我报屁股文章的集锦,盯着我,眼睛大大的,像看外星人:都是你写的?太了不起了,你太“得行”了!写了这么多,还是在报上。
我说,这是我的工作,就像你采茶烘茶一样,没什么特别的。你干到我这行,一样的也会写文章了。
她说我骗她,这是不可能的,再说,就算能跟你写得一样,也不会让我写的。连个采茶比赛都不让我参加。说完,脸阴了下来。
我赶紧问为什么?
她说:家里成份高,要解放的时候,老汉又当过几天甲长。采茶,除了我,是书记的女儿最快,这次,她准是第一,不是这样,哪有让我来搞接待工作的份?其实,我一点不后悔。
我故意问她:为什么不后悔呢?
她脸红了,低下了头。
我说:出身不由选择,道路可以选择。你可以靠近组织,争取进步呀。
她说:你说的同报上说的一样,我怎么没有争取呢?入团申请我都交了十二份了,老说我没有划清界线,你告诉我好吗?要怎么样才能划清这个界线,可能,只有等我嫁出去了才划清了吧。
我无语。说什么都觉得无力。
桃花开了,红艳艳的,真美。我拿着相机对腊梅说:在桃树下给你拍张照吧。
腊梅一听高兴死了,忙说:等等,我去换件衣服了来。
等了好久,她才含羞带笑地走来。老蓝布外衣脱了,换上一件红花小袄,两条小辫编成一股垂在胸前,末梢还打了个粉色的蝴蝶结。虽说乡土味重了点,青春少女,花下一站,说不美都难,让我不由想起了“去年今日此门中,人面桃花相映红……”
趁回县里汇报情况的机会,洗好照片顺路又在供销社替腊梅买了一条红色的尼龙纱巾。赶回青峰山,夜色已浓。腊梅还等在屋里,桌上还放着为我做好的饭菜,我急忙忙地掏出照片,腊梅看得爱不释手。一张小脸,不抹烟脂自然红。我把纱巾递给她,脸更红了,低着头轻轻地问:给我的?
我说:是的,来,我给你系上。
她听话地站在我的面前,离得那么近,我都能听到她激烈的心跳。系好,我让她站好,盯着她说:真漂亮!
她不好意思地低着头,顶在我的胸前,我闻到了阵阵发香,用手捧起她的脸,她没有动,合上她那双好看的眼睛,我低头吻住了她的双唇……她不知所措,在我怀里抖动得像风中的树叶,后来,她也情不自禁地搂住我的脖子,给我回吻,当感觉到我的手伸向她的胸前时,推开了我:你坏!撒一串笑声跑出门外。
第二天她问我是爱她吗?
我说我喜欢你,她笑了,让我把手伸进了她的怀里。
……
就在我们交往如火如荼离“生活问题”只有半步之遥的时候,宣传部潘部长带着一班人马来到了青峰。看了我的报告文学后很是满意,要我第二天赶回县里,找报社联系,争取现场会召开的时候同时见报。
离去的消息都没法告诉腊梅了,当我在弯弯的山路回头张望时,看到了山巅舞动的纱巾,在风中,像一束跳动的火苗……
一年后,我顺风顺水,有消息说我有望当上宣传股股长。一天,已是县委副书记的潘书记沉着脸走到我的面前:传达室有人找你。
我同他笑着打了招呼就往外走。
你在青峰山的事情我都听说了,县委在培养你,自己拿稳点,“生活问题”决非小问题!
冷冰冰的话语让我从头凉到了脚心。
腊梅手脚无措地坐在传达室的板凳上,项上的红纱巾还红得像新的一样。一个乡味十足的妹子,那时,怎么没觉得她竟是这么的“土”呢?见我进来,赶紧站了起来递给我一个小包:这是今年的新茶,带给你尝尝。
我说,你怎么来了?
见传达室没有人,她用细得像蚊子叫的声音问我:他们要我嫁给一个呆子,他是贫下中农。说这样,我就脱胎换骨了。你还喜欢我吗?……
我在开会,忙得很,再说,这儿不是说这话的地方,这时也不是说这话的时间,中午你自己找个地方吃点什么吧,下了班我到公园门口去找你。
余下来的时间我都是在想,怎么说才能让她明白这个时间已不是去年的那个时间。我想,得费不少的口舌吧。
我慢吞吞地走到公园门口,没有见到她的影子,我一直等到下午上班,仍没见到她的影子,我释然了,不是我没管她,是她自己没有来。
后来,也不知道她是否嫁给了贫下中农。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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