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不知道我写的这些文字有没有资格构成一篇文章，或者说，有些胆怯别人不耻于把这些文字当成文章看。但这事在我心里存放了三十多年，怎么也不能忘记。

说的是一件关于我大哥的小事。

现在想来，我大哥实在是个智慧高超的人，他有着很多种的潜质。比如他读小学的时候就会画孙悟空，他的画画面很大，足有以前的宣传画大小，他笔下的孙悟空很有个性，至今我都觉得他画的孙悟空跟他本人相似：温厚、善良又特别有能力。可惜，那时正值文革期间，没有人知道这种潜质有什么作用，包括我的父亲也一样不觉得自己儿子这点才华有什么多大了不起。因为穷，因为没人指点，因为没人鼓励，因为没钱买笔和纸，一个画家就这样被扼杀了。

他还会唱歌。我不知道他跟谁学会了这个。有一次，我跟着他瞎转悠，他竟然手拿一本捡来的歌本，用小木棍在地上写了很多1，2，3，4，5之类的东西，口中却不照着数字念，念成：多，唻，咪……，他很认真地反复念着，竟然念成了歌一样的东西，接下来他又把多唻咪换成了普通的文字，像模像样地唱成了一首歌。

我当时坚信他是瞎唱。怎么就不是？他才十二岁，又没人教他这个，凭什么能自己哼歌呀？不就是我奶奶偏爱他，吃的东西比我多一些吗？

后来，我读到初一的时候，听到老师教了一首歌，一时间大吃一惊：怎么跟我哥唱得一模一样呀？莫非我哥真的能自己哼歌？

记不清楚到底过了多久，我又跟哥混到一块了，不知因为什么，心里有点高兴，就哼起了一首歌，也就是哼了几句。偏偏就是我哥在地上画了半天弄出来的，也就是那个老师唱的那首歌。我哥就呆住了。他很惊讶，也很激动，问我：这歌是这么唱吗？我突然迟疑起来，支支吾吾说：是倒是，也不是，有点像，也不像……我不知道我为什么这样说，是眼红人家都说大哥聪明吗？还是对奶奶偏爱大哥骨子里不平衡？还是觉得哼大哥“编”的歌有点掉身份……？吓！哪有什么身份？后来很多年一直都想不通为什么这样昧着良心地否认了大哥，反正，当时就是这样含含糊糊地回答了大哥的。大哥很认真，虽然我否认了他，他还是觉得很开心样的，竟然一点也没怀疑我瞎说他唱的不对头的话，竟然又用瓦片在地上写上了一些１，２，３之类的东西，死命地想错在什么地方。我当时就后悔了，虽然那时还不知道埋没人才的说法，但能觉得自己的行为有点残忍，有点不道德，有点对大哥不起。但我没勇气承认自己是瞎说，更没勇气说出大哥唱得很正确。

现在想来，如果当时我能如实地肯定大哥，不定大哥在音乐方面的潜质就能破壳而出，可是他没有这个缘分，他的缘分里只有一个自私的、不诚实的弟弟，春风化雨的时刻就永远没有到来。

后来大哥的生存有些不如人意，学了石匠，却没有施展才华的地方。很多年，家里很穷，生活的负担压在了我的身上。读大学的三弟看我的境况很艰难，写信给我，对大哥有些微词；但我从来没有责怪过大哥。后来大嫂在我的书桌里看到这封信，怀疑是我先写信给三弟说了他的不是，不然老实的三弟哪会有这种微词？我没有辩解，虽然那完全是冤屈了我。我唯一对不起大哥的就是那件事：明明他把歌唱对了，还说他有错误。而一个好弟弟不但应该诚实，还应当为自己的哥哥的才能喝彩。因为一直心存内疚，大哥冤屈我，我也不觉得委屈。

大哥毕竟有才能，从一个手艺人的地位上出发，最终成了包工头，可算是工程师，经济上不再受贫困折磨。但我依然常记起这件事，总觉得他还有更适应他发展的地方，比如画画，比如作曲。其实很多有潜质的人在不经意间被埋没了。我从事了半辈子的教育，深知及时、准确的肯定可以成就一个人恢弘的人生，所以一直十分小心自己身边的孩子，生怕不经意间就抹掉了天才的萌芽。因此，儿时对不起大哥的那件小事一直牢记记在心间。

今日撰写此文，不为向大哥忏悔，只为告诫行色匆匆的世人，留意身边盎然的春意，可能在你的脚边，一个极不显眼的地方，一个嫩芽正待破土而出，如果不能为之添加阳光雨露，千万别一脚踏上，不然，一片生意，一首诗，一个美丽的故事就戛然而止。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