世人皆以荊公之“春風又綠江南岸”一句獨絕,余則謂不然。蓋以“綠”為稱道著,無出於三說。一說直寫春風,則無形無質。以綠言之,則盡顯春之動態。二說春風之句,實屬雙關,題之以表皇恩,言春草以射新政。三說綠字本為主旨。時荊公進退維谷,謂其新政難行轉而退居山水之意。
前人以綠入詩者,亦不乏其例。古風云:“回风动地起,秋草萋已绿。”王融詩:“怃然坐相思,秋风下庭绿。”已開先河。直至唐人,李白詩:“春風已綠瀛洲草。”邱為詩:“春風何時至,已綠湖上山。”者,亦難盡舉。世人皆以荊公之句青出於藍論之,余甚不解,請淺論之。
古之論詩者,滄浪之興趣,漁陽之神韻,皆以妄語喻詩,不及要害。唯靜安之境界得其仿佛,鐘嶸之“气之动物,物之感人”類似矣。蓋詩人為詩,上乘之作,乃見其事發其聲。寓意雕琢,雖文辭秀麗,終落下乘。故後人欲仿《詩》而不得,或謂謝公夢得池塘春草句最渾然,而對句索然寡味,其理宜然。反觀荊公之作,起承之句“京口瓜洲一水間,鐘山只隔數重山”,絕是即景而成不假思索,結句類之。獨轉句機心甚重,如群鷗驚起,喧雜破夢。三句鋪陳之功全廢矣,其不協也如此。縱不至此,則情景之間終不免隔閡,人皆以轉句為重以結句為輕,本意全無也。如用“到”字於春風之事,則倍感天成,渾無雕砌之感。結句還鄉之意盡展,可望五柳南山句之項背也。
至若雙關之意,更屬附會。靜安所謂“固哉為詞”者,殆指於此。詩人隨意吟和,豈有深意?蓋其身世至此,得意處則鳴鳥相和,失意時則春花泣淚,人之本性也。或曰義山作無題而托身世之浮沉,飞卿為艷賦以寄家國之感慨,迂腐之至!“綠”字一出,其思鄉之旨盡失也。第三說既以“綠”為詩旨,有以退居山水為志,豈非自相矛盾,遺笑大方之家矣。
錢鍾書窮荊公盡矣,其改詩之功力可窺一斑。於人然,於己亦然。每讀至此,附之一笑。後生之見,還請前輩指責。
晚輩書生無學識,而今漫解說荊公。
池塘青草何由綠,向晚夕陽獨自紅。
濃抹淡妝終藻飾,尋章摘句是雕蟲。
從來萬古吟哦句,寫到真情句最工。
-全文完-
▷ 进入雁陣驚的文集继续阅读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