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列车爬了一夜坡,熹微的晨光渐渐映亮漆黑的幔帐,他才看清窗外广袤的平原。一条不宽的河,时隐时现,仿佛缠绕着、追寻着列车,越来越浓重的波光,无数条鱼跳跃。
他输出一口气,目的地就要到了。
身后,无数人正在紧张寻觅,苦苦思索。
没有人知道是他干的。
他要神秘,要完美,要干净,要了结。
看着一双几乎变形的手,他多么孤独,又多么充实。
娘,妹妹。她们一定在高高的天国等着他。
热闹的摇滚突然停止。播音员甜润的嗓音告诉大家本次列车的终点就要到了。这座即将到达的高原古城,悠久的历史,灿烂的现在,辉煌的明天。
他喜欢高原,高原离娘和妹妹最近。
妹妹喝下满满一瓶敌杀死,不留下抢救的余地。此心坚决,志在必死。他的心被撕裂。
妹妹是个温柔美丽的女孩儿,每个人都祝福她美好的未来,每个人都说,谁娶了这个女孩儿,是谁的福气。当她突然暴死,所有人都不胜唏嘘。
没有人知道她为什么会突然死去。
妹妹没有告诉任何人,包括娘。
娘招架不住天大的打击,在妹妹出殡起棺的时候,站起来,倒下,就没能再站起来。
娘没有留下一句话,留给他的只有一个凄苦的眼神。
2、
他是一个懦弱的孩子,懦弱的孩子往往好强,就像一个极端自卑的人,往往有着畸形的自尊。
他有自尊吗?他的自尊,未曾出生,就已入死。
父亲离开的太早,失去男性支撑的家庭多少受人歧视,遭人欺凌。
善良的娘独自拉扯一儿一女,她要的是自尊和独立,不为自己,为孩子。
她怕再来的男人打骂她的孩子。
孩子们很争气,让她坚信自己的选择。
只是,未来支撑门户的儿子生性和善,不与人争斗、口角,宁可自己吃亏。
儿子懂事,好学。
只是,种地的,学习好顶个啥?
女儿一天天长大,俊俏的眼睛含着一汪秋水,深不见底,让人的灵魂在里面打颤。
这样的一双儿女,她心满意足了。
可是,心头肉的女儿,好好的,咋就突然喝了农药?咋就啥也不和娘说一声,就走了?
生气,头蒙。
没有等来好日子的娘走了,陪女儿走了。
被悲痛淹没的他没想那么多,就像一个人逃避忧伤的人,不愿想起往事。
他辍学了,决心种好那几亩地,决心撑起这片快要塌掉的天。
日子慢慢过去。波澜不惊。
直到有一天,远房姑妈给他介绍对象,在镇上,他见到黑核。
黑核看了他很久,才认出他来。
他早就望见黑核,这个经常欺负他的高年级同学。他怕他。
黑核看着他身边的姑娘。吹了声口哨,哟,狗屎,媳妇还怪漂亮。
他笑了笑,想走过去。
黑核拦下他,狗屎,你真是狗屎福气好,寻了个这么好看的媳妇。
他又笑了笑,想走。
别走。黑核说:你可以走,她留下。
和黑核一起的黄牙、白牙围住女孩儿,淫笑着。
媳妇早憋的满脸通红。
他感到无比羞愧,恨不得这一切没有发生。
后来,还是一名路过的军人替他解了围。
媳妇扭头就走。
他不气愤,活该。
气愤的是黄牙的一句话,黄牙说,看你那怂样,还没你妹妹有囊气。
回来他反复想这句话,他知道妹妹不会无缘无故喝农药,但究竟为啥喝农药呢?这么多年,他一直在回避这个问题。
他想,要活出人样,还得从妹妹的死着手。
3、
火车进站,停稳,人流蜂拥而出。
高原的天真蓝,清晨的蓝中透着水灵,就像妹妹善良无邪的眼睛。
高原的空气稀薄。他有些胸闷,受过伤的肺部隐隐作痛。
这是一个大晴天,刚刚露头的太阳带着热,做着发威前的热身运动。
他把手放在腰部,硬硬的,腰椎间盘突出患者带的护腰一般。
他望望天,多好的天啊。
他眺望远山,那里一定住着神仙。
他要到那里去,那里住着娘和妹妹。
他只有一个小包,斜斜挎在肩头。他不需要什么行李了。
4、
村长光临他的寒舍。
自从娘和妹妹离开,村长一次也没有来过。
稀客,他受宠若惊。
村长说,你看就你一人,这大场院空着也是空着,你兄弟快成家了,宅基地就划在东边,你看能不能让几米,让你兄弟多盖间屋?
村长说的“你兄弟”是村长的儿子白牙,比他还要大两岁。
他答应了。
此前,挨着黄牙家地的垄沟已经明显回移。
他本想不答应的。可是,鼓了鼓勇气,想了想拒绝的话,从嘴里说出来的,仍是:叔,你使吧。
他恨自己。
自小,娘就教给他:不要与人争执,吃亏就是占便宜。
几天后,黄牙浇地时又在移动垄沟,当着他的面。
当面的忽视近似侮辱,黄牙的傲慢点燃了残存的最后一丝血性。
他质问黄牙,黄牙皮笑肉不笑:你一人种这些地,不使得慌?
我就是使死,也不用你管。
哟,有种。我就是占了,你咋着吧。
我……他一时之间不知道该咋着办。他想说,你咋占的,咋还给我。可是,他说不出来。
他从来没这样说过。
嘿嘿,黄牙笑了。就这吧。
你欺负人。
俺就是欺负你,咋着吧。
后来,二人争执起来,心狠手黑的黄牙用铁锹劈在他的肩膀上,离头只偏一个铁锹。
在他倒在地上昏迷之前,黄牙说,你知道你妹妹咋死的吗?被老子玩死的。
狂妄的黄牙想借此彻底摧毁他的心性。
愤怒的他真想揪住黄牙,这会是真的吗?他怎么能相信。
就你?他虚弱地问:我不信。
假装的轻蔑刺激了黄牙。
我,黑核,白牙,俺仨都玩了你妹妹,咋着?有种你起来,起来,哈哈哈哈……
得意忘形,狰狞,丑恶,仇恨,千刀万剐——无数词汇淹没了他。
词汇能帮他报仇吗?
5
他在家躺了三天。他反反复复质问自己,这一切究竟是咋着一回事!
他想不通。
第四天,能下床的他立下决心,一定要追问到底。
他找到村长:叔,你一定要给俺做主。
村长问:都有谁?
他答,有黑核。
黑核这家伙,最坏,干了不少坏事。
叔,你要为俺妹妹伸冤啊。叔,这场院,你要用多少,就用多少。
你放心,我一定把这俩混蛋抓起来。
还有白牙。
谁?
还有白牙。
白牙也干了?
黄牙说还有白牙。
这……
叔,我不怪白牙,你只要把黄牙和黑核抓起来就中。
你先回去吧,叔会为你做主。
却再也没有音讯。他找过村长无数次,村长不是搪塞就是躲避。
他到乡里,县里,人家管他要证据。
他死无对证。
他一次又一次往外跑,铁了心,迷了窍,闷头往前走,九牛不回头。
搁慌了地,卖了老屋。
栖身村头的土地庙。
一天夜里,土地庙的破门被踹开,几个黑影把他拖到山上,暴打,一把匕首捅进他的心窝。扔下山崖。
6、
他不打算在高原过夜,不用找旅馆。越来越明媚的阳光照在身上,照着路边的青草。
草木枯了复荣,人死不能复生。
此时,他的身心无与伦比的闲散。
出站,走在大街上。
我的包,抓小偷。
有人抢了女人的提包。贼从他身边跑过。
他想也没想就追上去。矫捷的身手很快把小偷撂翻。和他一起追上来的人围住他们一顿拳打脚踢。
迅速散开。
人群复围拢上来,成一个圆圈。
圆心是他。
小偷和同伙逃之夭夭。
他站起来,笑笑,孤零零向前走去。
7、
十年,在历史长河不过一朵浪花,毫不起眼,转瞬即逝。
十年,对一个人,可以带来翻天覆地的变化。一辈子,有几个十年呢。
十年后,心黑手辣的黑核成了一家公司的老板,身价逾千万;*荡腐化的黄牙成了政府官员,开口闭口为官一任,造福一方;为虎作伥、没有灵魂的白牙成了学者,西装革履,道貌岸然,出口成章,著作等身。
十年,他,怕是连骨头都腐烂在泥土里了。
哪里有什么泥土,鬼见愁下,狼虫虎豹腹中餐,鹰犬爪牙嘴边血。
没有人记得他。
忘掉他,很多人可以得到快乐。
8、
省城的黑核和县城的黄牙牙同时收到一封信,白牙邀请他们参加亡父的三年。
三年,是对死者最后的祭奠。
京城的白牙也收到一封信,黄牙要为前村长大办三年。
这三个昔日好友在村里相聚。
夜晚小酌,慢慢的,都醉了。
白牙对黄牙说:你为家父的事破费了,我敬你一杯。
黄牙说:村长没少照顾俺。
黑核不屑地说:你咋还记得那档子事儿。
黄牙说:都怪我嘴臭,胡说八道差点惹出是非。要不是村长扛着,我们都……
白牙说:都啥时候的事儿了,提他弄啥?
黑核说:要说事情是我惹的,我那一刀,算是了结。
黄牙说:知道不?那家伙命大,没死。
没死?
我下去找过,没尸身。
跑哪儿去了。
被一个姓王的医生救了。
咋没听说呢?
你俩都跑了,就没告诉你俩。
胡说!这么大的事儿,咋能不告诉我俩。黑核怒吼。
别急呀,你听我说。半个多月后,那家伙回来了,住在土地庙,没人管,身体又弱,一天晚上失火,活活烧死在床上。
你看见了?
我亲眼看见,都不成样了。
要说也是作孽。
做啥孽,乱世出英雄,无毒不丈夫。
对,无毒不丈夫,来,喝。
放下沉重的包袱,他们开怀畅饮。
一个阴涔涔的声音:好一个作孽,好一个无毒不丈夫。
谁?
暗影里闪出一个人来。
你是谁?
惊魂未定,几乎同时,他们的头被重重一击。
等他们被凉水扑醒,分别被绑在各自的椅子上。
你是谁?黑核胆大。
我是谁,待会儿你们就知道了。十年前,你们仨是不是欺负了一个女子。
你是狗,狗……铁锁?
我问你,来人对着黑核,是不是你扇的风,点的火。
我,我不记得了。
来人不知从哪儿抽出一把尖刀:谁不老实,我先解决了谁?告诉你们,我就是铁锁,索命的铁锁。
你不是被烧死了吗?
被烧死的是一条狗。
为啥?
为了保护恩公王医生。我要是在村里继续住下去,继续告状,你们会对我再下毒手,还会打击王医生。是不是?
这么多年,你去哪儿了?
这和你没关系,重要的是我终于回来了。
你想干什么?
你说呢!
你咋知道我们回来?
你们不是收到一封信吗?
难道信是你写的?
我没办法一个一个去找你们,只好用这个笨办法。
你咋肯定能有今晚的机会。
回到打小生活的地方,看看以前的街道、房屋,你们一定会想起很多,一定会单独聚在一起,回想一下往事。这也是我邀请你们回来的原因。
铁锁,过去的都过去了。
叫我狗屎。他咆哮。我就是你们眼中的狗屎。
你究竟要弄啥?
弄啥?弄死你们!他露出狰狞的面目。
这面目,和黄牙当年的一定酷似。人啊,为啥变成坏人的模样,才能复仇。
铁锁,狗,狗,铁,铁锁,你饶了我们吧。
他阴惨惨地狂笑起来,无声无息。
第二天,人们发现他们死了,嘴里被塞满狗屎。他们的生殖器摊在桌上,被剁成几截。
9、
他来到广场,疯狂斥退所有人。
人们以为遇见疯子。
他怒吼着,在广场上哄撵所有人。
没有人知道他是谁。
没有人知道身后的案子。这么多年,他除去练习拳脚,就是学习反刑侦。他经营十年,就是为了做到万无一失。
君子报仇,十年不晚。
他想念娘,妹妹。
他不想投身枯井,隐匿山林,不想服毒自尽,纵火自焚,他更不会投案自首,他不要重新做人。
他要死的轰轰烈烈。
他引爆了腰上的炸药包。
冲击心房的巨响没有回声,从空旷的广场出发,瞬间四射到天空,远山。
一个人,眨眼间蒸发了。
10、
半个月后,最北部一个小镇的派出所所长收到一封信,讲述了这个故事。
我是研究复仇行为心理学的教授,我试图分析移情作用对犯罪心理的影响,看到了这封信。
当然,信封里还有按着血手印的三份交代材料。
信中涉及我的研究对象心理突变的,是他在山崖下昏迷的那几天。
他一直发着低烧,一会儿明白,一会儿糊涂,不记得是活着,还是已经死去。有时下了雨,又被太阳晒干。想到屈死的妹妹,可怜的娘,他泪流满面;想到仇人的狠毒凶残,他咬烂了舌头;想到村长,乡里、县里那些官老爷的冷漠和白眼,他为投告无门浑身颤抖;想到自己的懦弱,他紧咬牙关。有一只狼,舔他胸口的血,脸上的泪,舔着舔着,就用白森森的牙咬住他胸口的肉,吃他的五脏六腑。他的灵魂飞升起来,别了,这个肮脏不平的世界。
可是,他不甘啊。
他的心,蹦蹦蹦猛烈跳动。
狼凑近他的鼻孔,嗅了嗅,发觉他还活着。
狼不吃活物。
但是,狼没有咬死他。
也许,是狼的肚子不饿。
他坚信,狼比人好。
再次醒来,他躺在王医生的诊所。王医生上山采药发现了他。
见他醒来,王医生扔下铁锹,说,我以为你活不过来了,好,这下省了我挖坑埋人。
这就是我的研究对象复仇欲望产生的过程,至于以后更为痛苦的复仇累积和心理平衡,由于当事人已经死亡,无法研究。
不过,信的末尾写道:手刃仇敌,死而无憾。
-全文完-
▷ 进入老白杨的文集继续阅读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