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个是我的堂嫂,第二个还是我的堂嫂,第三个是邻村的司令,第四个是邹村的豁嘴子(有点不恭啊,但大家都这么称呼他)。
两个堂嫂我分不清谁大谁小,年龄都五十七八了。
一个叫圣英,不知怎么,真的成了基督徒。儿子是有出息的,大学毕业,在外打工,媳妇是宁夏的,好像工资还挺高的,她丈夫就是我堂哥叫老王,不姓王,大约是皮肤黄,当地黄,王同音,叫成老王,不熟悉的人常误解,说他:那个姓王的。老王人缘挺好,堂嫂人缘更不错,堂嫂更能干些,所以老王在家的地位就要低些,虽然堂嫂骂老王为王病,老王也有胆骂堂嫂为疯婆子,但大事是必须堂嫂说了算的。
事实证明堂嫂的决定是比较正确的。比如八十年代堂嫂强调把房子建在一片荒地上,后来那地方成了村里的热土,这脸皮一下就长上来了,再后来堂嫂又在村里率先做起来游商,很是赚了些小钱,村里人就都说这个女人能干,有眼光;再后来,游商的日子不好过了,工商局的人有点干预是小事,主要是商店、超市发展起来了,小本的游商就没什么市场了。堂嫂一天也没歇着,立马干起来人家看不起的拾荒。一开始,是有点丢面子似的,但后来人们就觉悟过来了:这个女人又捡了一个便宜,很轻松地赚了些钱。老王的抉择就差多了,比如:学什么手艺不好,就学个篾匠,塑料工业发达了,篾匠就差不多被淘汰了,后来跟我爷贩过树,也没有成功,最后在家守个麻将桌,收头子,也不怎么样。堂嫂的身体不胖不瘦,比老王也好多了,地里的话也不误,当然来钱的行业就是拾荒。很多年了,儿子读高中、大学,后来结婚,要很多钱的,就是堂嫂从事的这个看来很脏、很没地位的行业填的缺口。儿子应当不怎么缺钱吧?可是堂嫂依然天天拾荒,腊月三十了,我还看到她吃力地在马路上拉着满满一车蛇皮袋,那是很低档次的废品,价钱很低的,可见这个行当竞争的很激烈了。堂嫂已经很难收到档次高,易赚钱的废品了。堂嫂明显老了,她那转得很快的脑子再也没法找个更适合自己做的事了,也或许她很爱干这一行了。看她一脸的艰难,却洋溢着满脸的笑。
第二个堂嫂叫雪云,是堂哥孝鱼的老婆。孝鱼比老王能干多了,文革的时候当队长,八十年代到景德镇一个建筑公司当采购员,这是个肥差,孝鱼狠赚了一把钱。家里房子气派了,两个儿子养得像大干部家的公子。孝鱼就嫌起了堂嫂雪云。雪云长的很土气,没文化,一点不懂打扮或女儿气的,是孝鱼没当队长时穷得没裤穿的年代娶的,是石匠广元的大女儿,那时广元把女儿嫁给孝鱼是有点抬举他,没想到十六岁还尿床的孝鱼还有这么风光的时候。
孝鱼和一个在景德镇居住的寡妇好上了,就拼命的要离婚,雪云就拼命的不肯。于是孝鱼就不回家,也不给雪云钱,雪云就很难生存,两个儿子一天天大,都在家里吃,到景德镇的时间很少的,因为那个女人有自己的孩子,自然是排斥雪云的儿子的。去景德镇闹吧,也没用。孝鱼公然和那个寡妇一起睡,雪云睡觉的地方都没有。土气的雪云就只能在土里刨食生存了。
最要命的是两个儿子也瞧不上这个土气的妈,大儿子虽然不读书,倒也惹不了大祸,小儿子就太让人操心了,一个学期要惹很多起的事,没文化的雪云老是要见老师,见了老师又说不出什么,只能一个劲的:这抛尸的,抛尸的!老师都厌了,干脆,把他赶了。这时孝鱼倒是很有点负责的样子,帮儿子找个好地方去学手艺。谁知儿子早已当啷坏了,不久就犯抢劫罪被判无期徒刑。祸不单行,孝鱼也开始走下坡路,建筑公司早就名存实亡了,孝鱼就开餐馆,也亏了,后来就赶浪潮贩珍珠,因为喜欢赌,加上行情下跌,孝鱼还是亏,到小儿子出事的时候,孝鱼就只能拿出5000元了,背了一身的债还不说。5000元本来是要用在犯事的儿子身上的,可是老婆(就是以前的相好)又患了癌症。以前跟那女人好是不学好,现在不管人家也是没良心啊!这5000元就用在女人身上了。儿子那边,打呆仗(不管)。
雪云在努力。儿子事犯大了,用钱也没用,但钱还是要用呀。雪云就嫁给一个年龄比自己大很多的新人队员(劳改释放犯,在劳改单位有了工作),叫老于。老于这人挺好,一个月有几百块钱工资,因为成为新人的时候年龄大了,就娶不上老婆,托了很长时间的人,才找上了雪云,两人互不嫌弃,成了。老于就把自己的钱用在雪云的儿子身上,虽然不可能减刑啥的,但总有点作用吧?后来儿子被判了无期徒刑,雪云还是拼命把钱用在儿子身上,老于那点钱不够的,雪云就自己赚去。干啥?老王老婆她叫妯娌的是榜样,拾荒呀。老王老婆当然不怎么高兴的,多了个竞争的,总对自己不利的,但也没法,人家也怪可怜的,这把年纪,什么资本都没有,除了干这个还能来点钱,还能干什么?
从此,马路上又能多看到一个拾荒的衣着破烂的妇人,风风雨雨,天寒天热,四季天天如是。一年年过去了,儿子立了功,变为有期徒刑19年,雪云就觉得自己有奔头。背驼了,力气不如以前了,拉的车却比以前更重。五年熬过去了,十年熬过了,再过几年儿子就出来来,那时什么都就好了吧?
第三个拾荒人是曹主任的二儿子,名叫司令。所谓曹主任,是文革的时候当过大队革命委员会主任,一直叫下来,成了一个人的代名词,一辈子没啥出息,早死了。司令是绰号,但没人知道他的真名是什么,这能这么叫了。他有个弟弟叫军长。论名字,他比弟弟官还大,但事实上弟弟比他能干,弟弟学了石匠的手艺,这年月,石匠挺红火的,一年能做十个月以上的工,一个工赚个六七十块没问题的。司令没手艺,也没文化,所以很难谋生,更谈不上娶老婆了。怎么生存?拾荒去吧。一个男人去拾荒有点抬不起头似的,司令不傻,所以一开始的时候他是有点躲避人的,后来就麻木了。最令他伤心的是,常有人把他这种人跟小偷划等号,因为始拾荒的男人没地位,人家敢当面质问他偷没偷东西,司令就常常拼命捍卫自己的自尊,怎么拼命?也就是脸红脖子粗而已,还能干什么?打人没本事,骂人又没词,告状没人理。
司令只能司自己的令了,拾荒吧。坚决执行!于是司令很坚决地一直做这行,从一开始提个蛇皮袋到处捡,发展到用扁担担,再后来也用上了三轮车,一个没有任何专长的人就这样顽强的生存下来了。
豁嘴子年龄也有五十多了,很健康。拾荒的水平不是太高,但他很满足。每天卖了废品,喜欢到店里买点零食吃。一个人,没有家眷。所以常常零食就是主食。这个人很喜欢帮人家做事,他有挂拉货的人力三轮,常常帮人家拉货,却不收钱的。我妻子就叫他帮过好多次忙,每次想给他些好处,都让他给拒绝了。有一次,我妻子经营的商店派出送货的车子坏在路上,找不到人帮忙,正好豁嘴子路过,他不认得送货的人,却认得车,马上停下来,帮忙把坏了的车子运回来。没心没肝的,好像这就是他的事。豁嘴子好像更喜欢跟女人说说话,大概和性饥渴有点关联吧。但他绝对不会有半点非礼行为的,怎敢呀?要钱没钱,要地位没地位,长得又对不起哪个;能唯唯诺诺地跟女人说说话就不错了,女人身上的香味飘过来,那是多么好闻啊!这是不要花钱就能享受的,咱可不敢胡说半句,不然,人家一呵斥,咱多没面子呀!就这样对人家客客气气,要咱帮点气力活是瞧得起咱,咱有的时候气力。碰上礼数足的人,不定会给咱倒杯水;俺不好白坐,买点饼干,边说边吃,多惬意啊!比晚上一个人在屋里独宿的感觉好上百倍!
我写的后两个人文字很单薄,但他们几个在我心中都有位置,一方面是他们都能很顽强很乐观地生存,另一方面是他们从事的这个职业(姑且叫职业吧)对社会很有用的,因为他们,被现代文明入侵的乡村才能够这么干净,污染才能够不是那么严重,同时,也节约了大量的能源。试想,当今社会,包括政府官员和大腕,有多少人敢说对社会是无害有益的呢?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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