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天是感恩节,又适逢我的父亲78岁生日,这样的巧合也算是百年一遇吧。俗话说:“酒债寻常行处有,人生七十古来稀。”只是如今社会发展了,医学、卫生事业也今非昔比,倘若在上个世纪的六七十年代,老人家早就不在人世了。在祝福父亲的同时也不能忘了感恩我们的国家!
我很少写自己的父亲,甚至是很少提到他。这时是因为年少时虚荣心的驱使,觉得怎么写他也是一个农民,而我成家立业后的几十年也风风雨雨,走南闯北,对老家的感觉渐渐地模糊了好多,而过了不惑之年,原来对农民的类似于城里人那样的淡化和排斥没有了,也不再嫌弃我的父亲。
在早年,我是很忌讳提及自己出身的,因为那代表了那段贫穷的日子,一触就会伤筋动骨。最严重的时候我曾经饿得几次昏厥,差点没有饿死在砍柴的路上。这当然不能怨我的父亲,都怪自己太嘴馋,本来是等砍到柴火挑下山后吃的一点米饭,在去上山的路上就狼吞虎咽的填到肚子里去了。这样的情景数不胜数,几十年过去了仍然记忆犹新。
现在我依然清楚的记得难以抵抗的饥饿袭来的日子,那是一个星期二的上午,小学三年级的我正在听语文课,坐在教室里就跟蹲在班房里一样,早晨的那两碗粥早就化成尿液派出了体外,这时两眼发黑,耳膜似早就停止了工作,额头的冷汗在不知觉地往外冒,心里暗暗地发誓:就是饿死也要坚持到下课……
课间操到了,我看很多同学跟我一样跌跌撞撞的跑回了家,将本来属于中午的那碗饭三下五除二地吞下,这时眼睛渐渐复明,耳朵的听力也基本恢复正常。可是,等放学回家后,我的那一碗午饭早就没了化为乌有,爸爸见此情景只是摇头,而可怜我的母亲只好将自己那碗饭给了我吃,她自己只好摘几片青菜抓一把芋粉在锅里和几下充饥。那时还不懂得父母参加强体力劳动的苦楚,更不知道他们所承受的饥饿远远胜过我。
那是我人生中的第一次体验什么是饥饿,什么是死亡。而且从那时我就想过,死亡其实就是一片空白,而饥饿却是无法承受的痛疼,所以直到如今我最惧怕的是饥饿而非死亡。
这件事我从来没有向父亲讲过,很多事情我都没有跟父亲讲。我不愿意跟他讲,我觉得他帮不了我。不知什么原因,我从来就没有觉得我的父亲很伟大,就在小学写作文的时候我写母亲的故事多,即便题材上需要,我也只是轻描淡写地记记流水账而已,一点虚伪的夸张都不带。父亲每天要劳作很长时间,每次我回家看到她的时候,他都特别忙碌,忙得我看书都不成,总会自觉地帮他干点什么。可是尽管一年到头,忙忙碌碌的除了赚点工分再也没有其他来路,老实巴交的他只能在一颗树上吊死——生产队。我的爷爷常常批评他:“做人冇个生活计,累死一只牛。”有时候口粮相差十几天,父亲就躺在床上,宁可饿死也不去求人借米、借谷,七口之家不能有一日断粮的,最后只可怜了母亲上家下家包断腿,如果遇到人情往来,也是母亲问了上家问下家,甚至连做客的外套也靠借大娘、婶婶的们的。母亲说:“借债还债驳长世界。”
我实在是太早知道生活的艰难了,那种贫穷阴影已经沉淀到我血液里,浇注在我的性格中,这种印记我总想在某一天将它彻底抹掉,可是终归没有办法。那种因贫穷而忧虑,因怕饿而患得患失心里就像幽灵似的困扰我好长一段时间。这也许就是所谓的贫穷因子埋在我的肌体的缘故吧。
因为太过贫穷,我总是觉得是父亲太窝囊造成的,在很早的时候我就曾想取代他的父权。因为我觉得让我来当家,我会很快让这个家富裕起来,可是我一直没有机会,父亲一直在让我读书。父亲在这一点上有着出奇的威严,他不让我有决定权,他说你只管读去,钱我和你母亲会想办法,只要你能读下去,高中、大学,你能读多久就读多久。
我并不觉得这是多么好的许诺,很大程度上我读书是为了能走出大山。至少要比父亲变得伟大一点才好,可是那场“史无前例”的运动将教育圣地搅得乱七八糟,我和很多孩子一样还没等上完初中就因为整天学习“语录”而辍学回了家。回家后,尚未到劳动力年龄,只能帮助父母做些家务和打点零工,晚上就对着煤油灯看看小说什么的来打发时光。
后来县里建一座电站,不像现在什么都是机械化作业,那时靠的是人海战术,生产队为了尽量减少强劳力的流失,专门挑了一些老弱病残到电站工地去凑数,我也算其中之一。在电站干了不到三个月,工地上负责宣传工作的干部发现我很善于唱“样板戏”和说顺口溜,就将我抽调到指挥部的宣传组去了,每天除了和几个上海女知青到各个工地去演唱几场《红灯记》《沙家浜》《智取威虎山》等选段,在电站办的《如火岁月》期刊里写点打油诗什么的,以此表彰些好人好事就再也没有更多的事了。我非常庆幸自己能有这么好运气。
一年之后,因为文革而停了两年的征兵工作又开始了。从小就喜欢舞刀弄棒的我听到这一消息真是喜出望外!电站准了三天假,兴致勃勃地来到县城参加了体检。俗话说:“运去金成铁,时来铁似金。”命中注定了要从武的我一举通过体检、政审,一个月后我成了一名军人。
农村出来的孩子到了部队最大的幸福就是能吃饱穿暖,尽管当新兵非常的艰苦——甚至可以说是残酷,可我从来就没觉得苦,无论投弹、射击、单兵队列、单兵战术还是野营拉练,我都能轻松自如的应付,每个科目都能顺利通过。再后来的全军“军事五项全能” 比武时我竟然一举夺魁,为我们团赢得了荣誉。可是,好景不长,命中注定不是当军官的我,正在入党,准备提拔之际,新中国第一次大规模裁军开始了,整个师,整个团的从军队序列中退出,命运多舛的我随着我的连队的“消失”而退伍回乡。
记得我刚到县汽车站的那一瞬间,满是灰土的我,头戴军帽,穿一套草绿色罩衣,父亲这时远远地看见了我,走过来看着我,眼含热泪地说:“嗯,长大了,像个大人了,回来就好,一切都以后再说。”这使得我觉得父亲老了许多,两鬓的白发依稀可见,额头上也添了几道深深的皱纹,此时此刻一阵酸楚又涌上了心头……
回乡之后,正值全国性的备战备荒,大搞“全民皆兵”,有劲没地方使的我,被公社武装部抽调去武装民兵营当了一名战术教练,尽管是拿工分的,我仍然很乐意,因为我觉得终于有了用武之地。闹腾半年之后,我被公社推荐给了当时的供销社,当了一名代销店的售货员,除了能拿到丰厚的四五十块钱工资,还有很多的时间用来读书,为我后来考取大学打下了比较扎实的基础。
和我一起退伍回来的那些吃商品粮的战友都分配了工作,相当部分被分在全民所有制企事业单位做了职工,而农民子弟只能眼睁睁的看着,那时候的我心如刀绞一样的难受,暗暗发誓:不走出大山誓不为人!上帝从来不会亏待那些踏踏实实读书干事的人,只是一年的功夫,我终于考上了我魂牵梦绕的大学。
就在那个夏天,我第一次见识了满屋子的热气,满屋子的人,来自远方的,邻村的,本家族的来了很多,他们都是自发地来我家里恭喜、道贺的,这时的父亲像机器人似的不停地在厅堂与厨房之间来回穿梭,有生以来第一次看到他舒展开紧锁了半辈子的眉头。
大学四年,父亲肩上的担子更加沉重,尽管不像现在上大学要高昂的学费,但就每月十几元的基本生活费也够他承受的。父亲一改过去的依赖和“懒惰”,几乎是在拼命地干活,除了生产队里正常的农活,只要有空就爬山越岭,担柴卖木,挑脚力,以此保证了我的学习和生活。
接着,爷爷、奶奶的相继去世,我再一次感受到父亲身心交瘁中所承受的压力。这时候我深深地懂得,父亲给我的不是钱,而是寄来一瓶瓶鲜活的血!我也第一次感悟到在这个世界上没有任何亲情可以超越于父母,觉得父亲才是这个世界上最亲的人,即使他不伟大。
在大学的日子里,我实在难以忍受已经日渐苍老的父母还要像输血一样的供养我们。当白皙、鲜嫩、略显胖乎的我跟黑瘦、干瘪、苍老的他们站在一起的时候,我就会备受煎熬,为什么代际之间要这样传承、延续?
那年春节我回了家,年三十的那个晚上我对父亲说,我要开始自己养活自己,我可以在学校挣钱,我会比你能干的!父亲很激动,很干脆地扇了我一巴掌,父亲比我矮小,几乎是跳起来扇的。他的眼珠子圆滚滚的,夹杂着血丝,迸发出愤懑和还有许多说不明白的情绪。
为了不让父亲为了我而身心俱损,我决定不再向家里要一分钱,而是利用学校勤工俭学的良好条件,改为白天上课,晚上在学校实验农机厂上班,利用节假日上全日制班等等,基本做到自给自足,彻底的免去了父亲的后顾之忧。
大学毕业参加工作之后我才明白,那时的父亲简直是匍匐着生活,尽最大努力给我撑出空间,而我还嫌弃他撑出的空间太小,这实在有些说不过去。
我再也没有向父亲要求什么,而以前觉得关键的权力,也随着父亲的衰老,随着我参加工作而自然地转移到我的身上,可是我却一点也没有感觉到权力的味道。我也发现父亲确实要比我伟大,因为我现在要学着他以前的样子,慢慢地弯下腰,把整个家庭的担子挑在肩上。他太老了,已经跳不动啦。
自从我退居了二线,携妻带子来深圳之后,我就曾几次征求父亲的意见,问他是否和母亲一起到深圳来,可父亲摇头说:“在这里生活了一辈子,不想离开这里了,只要你们平平安安地在那里过好日子,我也就放心了。”
每年春节回家的时候我都得为父亲带上两条他喜欢的上等香烟,父亲接过烟的样子像极了我小时候从他手中接过糖果的样子。他把包装精美的烟盒拿在手中把玩着,然后抽出一支在鼻子里嗅嗅,再点燃了,美美地吸上一口,剩下的便妥帖地放在自己的布口袋里,那满足的样子仿佛是他一辈子辛劳后得到的所有财产。就像小时候,我以为世界上最大的财产就是那满缸的大米一样。
——庚寅年冬月写在故乡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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