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终于做了决定,要去远方。
一大早,她来到公司将辞职信丢在了老板的办公桌上,然后头也不回地转身离去。她觉得自己的脚步变轻了,轻得几乎是飘荡着前进。
身心的放松,是对某种压抑生活的解脱。是的,她解放了。她快乐了。她要离开这里了。去一个谁也不认识自己的地方,无论是哪里都行,就不要呆在这个她熟悉得不得了的城市,和面对一些表面熟悉却内心陌生的人们。许多交际,在虚伪的场合里产生,他们会做出礼仪的动作,展现很迷人的微笑,但却充满目的。她不喜欢在这假惺惺的坏境里渡日。
她背上行囊,在父亲的痛骂声走出了家门。她第一次违背了他的意愿,他气得暴跳如雷。是的,他应该生气,那份工作是他托关系为她讨来的,待遇福利很好。现在她要拍拍屁股走人了,辜负他的期望,失了他的面子,他当然要气。他不惜对她吼出一句:你走了就别老子回来。而也她不再受他的威胁,就当是她的翅膀已经长硬了吧!或者,当她不孝也行。她就那么不声不响地朝屋外走去,母亲追出来喊她,她的心猛地疼痛了下,但她不能回头,她怕看到她那经历过沧桑的已经有了皱纹的脸后,自己会无条件妥协。她不惜狠心一次。
决定远去,不是一时的情绪所至,在她心里早有酝酿,但一直没有勇气。因为她不知道,在那陌生的异地,她的生活会怎样,她甚至不知道自己是否有独立生存的能力。但是,在这个她呆了二十四年的城市里,她活得特别压抑,压抑得她快喘不过气来,她甚至找不到一个可以让人哭诉的角落,她快疯了,她必须离开。
她在火车站买了一张通往云南的车票,当晚就上了车。
火车上很挤,过道和吸烟区都站满了人。她坐在自己用283块钱换来的硬座上,闭着眼,疑似熟睡。人们不知道这个长像白净的女子,她从那里来,要到哪里去。她不和人说话,也不吃零食,也不看窗外的风景。旁边的女人掏出扑克牌和对面的男女斗地主,她听到了他们喊话的声音。她并没有睡着,她只是不想睁开眼睛,或者说她懒得睁开眼睛,懒得看这眼前所发生的一切,一切都与她无关。
时间随着火车的滚动逐渐消逝。她也不知不觉地入睡。
当睁开眼时,已是夜晚。婚暗的灯光,将车内的人们照得昏昏欲睡,世界在疲惫中沉静下来,只有火车运行的响动,颇有节奏地在空旷的黑夜里响起。她发现自己想要小解。这是她多年养成的习惯,睡觉醒来时就想撒尿。可是,坐在旁边的女人,伸长了身子爬在面前的桌子上睡觉,正好挡了她的去路。她想叫醒她,却又不好意思打扰人家睡觉。于是,她索性忍住。当那位女人睡醒一觉的时候,她已逼得肚子胀痛,起身那一刻,都忍不住洒出了两滴,她迅速地从躺在过道上的人们身上跨过去,直奔圣地。就在离卫生间一步之遥的时候,她的两手已经迫不及待将皮带解开。当尿液像温泉般喷发而出的时候,她感到前所未有地舒服,甚至使她忍不住打了一个冷劲。这泡尿撒得足够远,以至于超出了粪坑以外,直冲到了岸边的铁板上,她连忙往后退了一步。造成的场面,在不知情的人看来,定会以为是男人所为。撒完后,她看了看内裤上的那两处被尿液打湿的布,又翻了翻外裤来看,还好,没侵到外面。她松了口气,拉上裤子,小心翼翼地回到座位上去。
她依就闭上眼,不知怎么的,竟无法找回之前的宁静。也许是尿液的放空,让她变得连内心也跟着空洞了。也许又是孤单漫长的旅途让人感觉有些落寞了。她突然觉得,身边应该有个能够吐露心声的伴侣。在春花烂漫的时候,牵着他的手,爬到山坡大声歌唱。劳累时,可以靠在他坚实的臂弯里如婴儿般安然熟睡。可是,缘份这东西藏匿于无形,我们不知道什么时候能得到,什么时候会失去。想就未必会来。
第二天,火车到了桂林。旁边的女人提着行礼离开,随之替补的是一个披着长发的男子。范范觉得男人留长发,看起来总是有些别扭,就像女人剃了个光头,就难以显出她的妩媚来。尽管他的长发并不像有的男人一样给人以不修边服的感觉。
男子将背上的吉他和背包取下,用眼神请她让一让,因为他要将行礼放在她头顶上面的货台上。她领会地挪了挪身子,抬头看他伸长了手将物品稳妥地摆放好后,才又坐正了身子。
一分钟后,火车起步,她扭头看窗外。
奇形怪状的山峰,随着火车的移动而转动,碧绿的庄家树围绕着山峰,一片片,一行行。范范想,若是能在这样的地方盖一间小屋该多好啊!她总是不由自主地幻想一些类似于世外桃源的生活。有时候是草原,有时候是沙漠,有时候是小桥流水。然而,事实上,她很明白梦想与现实的差距有多远。
男子碰了碰她的手臂,她回过头,他递了一个苹果给她,她摇摇头说:我不吃,谢谢。他说:吃吧,别客气。看他一脸真诚,她便不再推辞。
人和人之间的相识往往便是从一些细微的小事开始的,需要一个人主动,另一个人给予回应。
他们就这样聊上了天。
在与他的聊天中,她知道了他叫北风,哈尔滨人,职业是流浪歌手。然而,在旅途中相识的人们,缘份也总是来去匆匆。他们对于这必然的分离不会有任何留念。
火车经过贵州的时候,北风下了车。范范看着这个背着吉他的男子消失在人群里,内心又回落到了无尽的空洞中。
2
漫长的旅途总是让人劳累的,然而当你到达目的地的时候,却又怀念起旅途中的期盼与充实。就像那些在期盼成功的人们一样,当正握住成功的果实时,反而更加怀念曾经为之奋斗的过程。这个道理在范范到达云南的第一晚,心中不由泛起的惆怅。
她躺在火车站附近的小旅馆里,盖着具有不洁异味的被褥,不尽想起旅途中的绿色田野,青色山峦,一路的沉默与喧嚣,还有浑身具有艺术气息的流浪歌手。
在昆明停留了三天。
在那三天里,她独自爬了一回西山,又从西山坐览车到滇池。坐在几根钢筋构造的览车上,看着下面几百米处的绿林在缓缓倒退,总感觉那细小的钢丝绳会抖然断裂,然后,她便像一个沉实的铁链球一样,瞬间结实地砸到密林深处,粉身碎骨。沉默的人,大概都是爱幻想的人,表面波澜不惊,内心却翻江倒海。她无法像别人一样,在空闲的找人说话,或者吃零食,或者唱歌,他们总是闲不下来,他们害怕孤独。幻想是属于孤独和沉默的人的。她通过幻想僚以慰藉,填补内心的不安,满足无法实现的愿望。有时候,她甚至怀疑自己得了妄想证。但只要于外界无害,她并不在意。
傍晚,挤在名为“万丰小锅”的米线馆排队买小锅米线。
走到一个陌生的地方,要想吃到可口的小吃,必然要往人多的地方去,人多,代表生意好,之所以生意好,必然有它的优势所在。至少你不会吃过期的食物。这是范范的经验。记得以前,跟爸妈去过一家冷冷清清的海鲜馆吃饭,海鲜其实并不鲜,虾已经变质,退回去时,还跟管理人员吵了一架。之后,为了避免麻烦,他们一家人都不再去清静的地方吃饭。这便是她,非要为了一碗米线去排长队的原因。
晚饭后,走在霓虹璀璨的街道上,仿佛又回到了那个熟悉的城市。城和城之间,并没有太大的分别,无非就是高楼大厦,小商小铺,大商大场。范范觉得,这并不是她出行的意义所在。于是,打车回了旅馆。
第二天,去了开放式的翠湖公园。公园里人群密集,这便深深地体现了开放二字的意义。任何人都有权利瞻仰美丽的风景。万里疆土使于人民,理应如此。
公园里歌舞升平。老人们扯着嗓子唱昆曲,中年男女拉着手风琴,唱民族歌,跳民族舞蹈。从公园外围的街面,飘来汪峰的《春天里》,男子的声音嘹亮粗犷,嗓音不压于汪峰。她一直很喜欢这首歌。
还记得许多年前的春天,那时的我还没剪去长发,没有信用卡没有她,没有24小时热水的家,可当初的我是那么快乐,虽然只有一把破木吉他 ,在街上,在桥下 在田野中,唱着那无人问津的歌谣,如果有一天我老无所依,请把我留在那时光里,如果有一天我悄然离去,请把我埋在这春天里......
曾在无数个深夜里,她听着这首歌默默流泪,默默睡去。她很少会对一首歌曲动情。这首《春天里》拨动了她内心深处的心弦。
她随着歌声往外围走去,没想到唱歌的男子竟是她在火车上遇见的流浪歌手北风。
他站在台阶上,手里抱着吉他对着话筒歌唱,范范觉得他就像歌里所苗写的那位男子。她在离他不远的台阶上坐了下来,抱着双手静静地听他唱完。
他也看到了她,默默地对她点头微笑。她走过去问他不是去了贵州么。他说他在贵州呆了一天,赚了一点车费,就来了昆明。
她为这难得的重逢感觉到高兴。却又不知道还该对他说些什么,她从来不善言辞,也不善交际。但也不想立马离去。她又坐回了台阶上,不过这一次是他身旁的台阶。
还是他打破了沉默。他问她是否喜欢他唱的歌。她说喜欢,特别是那首《春天里》。于是,他又唱了一遍。落寞的人,向来喜欢伤感的歌。范范觉得自己的人生处于一片苍茫之中,没有生气,没有色彩,没有希望。她觉得自己正在不停地老化,不停地脱离自我,逐渐腐化,直到有一天消失不见,甚至化不作一粒尘埃。
她突然很想哭泣,却无法当着他的面。
于是,她掏出一百块钱放在他面前的箱子里,然后转身离去。
喂!他叫住了她,说:我请你吃晚饭。
和他走进一家小火锅店。店里的设施简单,却给人温馨踏实的感觉,价格也很便宜。来这里用餐的客人多数是年轻人。既时尚,又大众化。她很惊讶他是怎么找到这个地方的。他说:像我这种长时间在外流浪的人,一般都会知道物美价廉的地方,这就叫作经验。她说:那把你的经验传受给我吧,也好让我在流浪的时候占点便宜。他问她还要到哪里去,她说不知道。她觉得自己没有了目标。在家时,她疯野似地想要去到远方,无论是哪里都好,看到开往云南的发车时间最短,所以便买了到昆明的票。然而,当她真正身处异地时,却又感觉前方的路一片茫然。此时,她很需要有一个人为她指路,最好能带领她穿越迷雾,走向前方。
晚饭分离时,他对她说,如果你找不到方向,就跟着我吧!一起去流浪。
3
第四天,他们结伴去了大理。
在昆明的两天,他赚了一兜毛票,加上她给的那一百块钱刚好够买两张汽车票。
与陌生的男子同行,还是第一次。不知道为什么,她会那么信任他。也许信任一个人并不在于与那个人的熟悉程度,而是一种感觉,一种默契。一路上,她安然睡去。也不担心会迷失方向。她需要的,就是这种踏实感。她相信他能带领她去到任何地方,无论去哪里,她也不会害怕。
四个小时后,到了大理。
他们在一所大学附近找了一家旅馆住下。以北风的经验,学校附近的食宿通常都会便宜些。昆明那家小火锅店,就在云南大学附近。
舒服地泡了一个热水澡,换上干净衣物。休闲服,休闲鞋子。范范向来喜欢这样的妆扮。宽松舒服,方便,绝无束缚之意。在家的时候,因为要工作,多数时间都穿职业装,给人的感觉强势,严肃呆板。她也不像别的女子一样迷恋高跟鞋,觉得那是垒赘。北风穿的是带骷髅图形的黑色t血,带破洞的牛仔裤。
他背着吉他,拿着话筒架,带她来到十子街头。
他歌唱,她坐在旁边默默地听。不时有人向箱子里仍毛票。
流浪歌手的落寞与潇洒,快乐与心酸,不需要别人懂得。活着,只因为有了梦想,愿为这美丽的梦想,付出灵魂,愿与这美梦一同破碎。耳朵里依就飘来《春天里》:也许有一天,我老无所依……如果有一天,我悄然离去……范范觉得自己就像那唱歌的人,有一天老无所依,有一天悄然离去。眼前的男子,大概也如此。范范终于忍不住流下了眼泪。她突然有种想要去疼他的冲动,甚至与他一同老去,死去。
人的一生中,可以发生很多次恋爱,然而真正懂得彼此的不过就是一两个。真正的爱情,应该是水乳交融,心灵相通里。一个动作,一个眼神足以了解对方的意思。曾经她也爱恋过,但那感觉显得苍白无力,无法深入灵魂,无非是一种寂寞时玩的游戏,最终彼此厌倦,到最后渐渐遗忘。她甚至怀疑自己没有真正爱过。
然而,眼前这个男子,是能带领她寻到目标的人。
夜晚,站在广阔璀璨的洱海边上,吹着清醒怡人的晚风。范范心中显得特别宁静,那是一种幸福的,忘掉了一切烦恼的宁静,哪怕在这一刻陡然死去,她的脸上依就能挂着微笑。北风脱下自己的外套给范范披上。她突然握住他的手。她被这突然的大胆也吓了一跳,但她更加感谢这勇气。他有一瞬的惊诧,但也绝不退缩。就这样久久地,暖暖地被她握着。
4
到处流浪是一件落魄的事情。就像行走在无边无际的黑夜里,广阔,却看不到光芒。与流浪的人恋爱,本也看不到未来。所以他们从不谈及未来。彼此遇上,已是幸运,生活本就不该奢求太多。
她时常紧紧地抓住他的手,无发言语,只是无故地掉泪。甚至躺在他宽时的臂膀上时,也不忘要掐下一块肉来。如果不是这样剧烈地去爱,仿佛就不够满足内心的需索。
几天后,去了丽江。
丽江是一个很美的城市,鲜花簇拥,人杰地灵,清风明月,朗朗晴空。色彩斑斓的古镇,散发着浓厚历史文化艺术。威风凛凛的玉龙雪山,鲜花遍野,绿树长青,山顶上长年结雪。
这种美丽的地方,城市管理也特别严格规范。因此,北风在卖唱时遭遇城管驱赶。之后又因为无法交付房费遭遇店主驱赶。
那一晚,他们在汽车站的后车室相依渡过。他握住她的手,对她说对不起。
她摇摇头。
一切都不别说抱歉,生活本就有缺陷,人生的路不会总平坦,亲爱的人,我愿与你经受这考验。
第二天,她当掉脖子上的玉观音。那是十八岁生日时,母亲送给她的生日礼物。她戴了六年。假如还有机会,她会赎回来。她的生活又多了一份歉疚。
和北风在一起的日子,有辛酸,也有欢乐,更多的是激情澎湃。人生的意义,就是踩着梦想的脚步,无论有多少坎坷,依就抱着追逐的热情。范范想要的,不过就是自由的生活,轻松地呼吸,没有束缚地行走。北风是那样男子。她要的,就是这样的男子。一个能带领她摆脱世俗城堡,能为她歌唱老无所依,悄然离去的男子,能为她披件外套的男子。
但,这个男子最终离她而去了。
从丽江出来后,他们又去了邻旁的几个小县城,再然后决定去看看澜沧江。
澜沧江是一个地名,是一种啤酒的名字,更是一条江。
范范出生在沿海地带,只见过海,没见过江。海的宽阔博弈,时而平静,时而狂野。让她惊喜不已,却又心生恐惧。关于江的描述,她也看到过不少。但却难以体会其中。很多事必须要亲身经历,才能体会其中的滋味,才能烙下痕迹,难也忘怀。所以,范范决定亲自去看看。
他们坐了一张通往澜沧江边小镇的汽车。一路风尘仆仆。
没有经过柏油铺垫的土路,表面凹凸不平,颠簸得肉身疼痛,汽车驶过时卷起滚滚红尘。公路也很狭窄,若是遇着对往的车辆,必须小心翼翼地谦让。公路下方是悬崖峭壁,最底下是一条涛涛河流,那便是澜沧江。一切显得神圣,风狂,大气蓬勃,却又让人胆颤心惊。苗苗将头伸出窗外,随风飘来的灰土打在脸上,具有浓重的泥土味。但她并不在意。而是掩不住的惊诧和刺激。北风看着这个像孩子一般天真率直的女子,脸上也不由露出幸福的光芒。突然,汽车在拐弯处,毫不受控制般地翻落山崖。世界在晃荡。他用力将她推出了窗外,随即世界在眼前消失。
所有的一切都停止。
随后响起警车尖锐的鸣叫,公路上聚集的人越来越多。她感觉有人在询问她什么。但她听不见。她要找她的北风。他在哪儿?对,他掉下了山谷,和车里所有人。他不会有事,他不可以有事。她要下山去找他,对!就朝他掉下去的地方去找,他会在那里等她。她感觉有人拉住了她,拉得死死的,她动不了。她还感觉自己被抬上了车……后来?后来她再也不知道了。
北风死了。车里的人无一幸免,只有她活着。
她知道,是他救了她。
5
她抱着他的骨灰,走到江边的沙滩上。
寒气未退的冷风迎面吹来,灌进眼睛里,隐隐作痛,两颗热泪不由滚落出来。她沉重地叹了口气,打开盒盖,抓起骨灰朝江里撒去。眼前奔腾的江水,如一首永不休停的歌曲。她仿佛看见,有一个男子,抱着吉他,歌唱:如果有一天,我悄然离去,请把我埋在这春天里……
她擦掉眼泪,抬起头,对岸的岩壁上开满了五颜六色的花朵。
春天来了!
此时,离他死去的日子已有半年。
时间过得好快。亦很慢。
-全文完-
▷ 进入谷米的文集继续阅读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