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亲说蛋娃从北京回来了,问母亲何时去看?母亲说尽快去吧,时日肯定不多了。我立即插嘴,带上我和堂兄。父亲揪心地点头,母亲叹息后便一阵无语了。
蛋娃是二姑唯一的宝贝儿子,大我两岁,和堂兄同年生。因为姑父家境优越,人又能行,加上五六十年代的人特别重男轻女,最小的蛋娃无疑成了姑父的掌心宝。老早的地主人家,给孩子取名都要带一个蛋字,比如毛蛋,狗蛋,铁蛋……以示家族的富贵和显赫。
蛋娃上面两个姐姐,他虽小,但非常明理,懂事。每次去集市上碰见,不等我们到跟前,问候先大老远传过来。在学校,从没有因身份高人一等,而看不起任何同学。反倒有一种助人为乐的胸怀。所以深得同学们的喜爱。连老师也蛋娃长蛋娃短亲切地叫个不停。
知根知底的人提起蛋娃的好名声,都说融入了我们家族善良和慈悲的血液。二姑的软弱是人人看在眼里的,姑父的霸道是远近闻名的,蛋娃却像极了外公家门庭的人,这怎能不叫姑父忧心忡忡呢?为此,姑父训斥,调教,蛋娃就是学不会。
父亲说蛋娃心里可灵醒着呢!母亲说不是学不会,是蛋娃装傻,故意不学。姑父脾气不好,他以往待人总是厉声谩骂,但对蛋娃的态度是绝对客气且屈尊的。亲朋好友私下无不说,二姑名存实亡的婚姻能维系十七年,多亏有蛋娃的颜面罩着。
蛋娃爱笑,每次脸上都有酒窝。爷爷奶奶疼爱他的程度几乎赶上了堂兄。可姑父是绝不允许蛋娃和外婆家的人有多少的来往。他本身就气恼蛋娃柔软的性格,要是黏糊我们,怕蛋娃软的更没有男子汉的气概。蛋娃的真名世英就是姑父最强有力的证明。
除了逢年过节,蛋娃有机会和我们在一起,平时基本就是挂名的表哥。但他总是想方设法给堂兄和我捎小人书,摔炮,以及吃的、玩的小零碎。这样我们的心就近了一层。不单是我们小孩对他爱慕敬佩三分,我们全家族的大人对蛋娃的谦和之心都抱以称赞和支持。
十七岁,多么美好的青春年华,活蹦乱跳,阳光般的蛋娃却被医生判为癌症,且已经到了晚期。二姑听到这个晴天霹雳,随即晕厥过去,姑父一个铁铮铮的大男人也流下了泪。大家得知后更是泣不成声。
起先,蛋娃不知自己的病情,坐车去省城时,他还对师生说,等点滴吊完他就参加万米的长跑。
输不完的液,病房中一拨拨来去的亲人,该见的,几十年不见的,老不沾边的,全都来了。二姑的憔悴,姑父的黯然,姐姐的悲伤,聪明的蛋娃难免看出了眉目。而这时候,他的头痛日益加重了。医生说最多三个月。
姑父平日无暇顾及他,只是满足他的各种物质要求。这次是生离死别,姑父忙撂下他的生意,心碎又无助地守护着他。如果是需要金银财宝,姑父完全可以解决,可老天偏偏这样安排,他纵然什么都能成,也实在无能为力。
二姑更是一刻不离开。在她的心里,蛋娃就是她的全部。当年嫁给姑父时,姑父嫌弃她没文化,碍于成分的缘故,勉强接纳了她。婚后没有所谓的美满恩爱,也没有相敬如宾的举动,相反,对她不是恶语相加,就是拳打脚踢。
二姑的心要不是系在蛋娃身上,想必早已净了。蛋娃和两个姐姐不同,他性子绵缠,乐善好施。这也使得二姑对他额外疼三分。这刻,她的心肝眼看命不久矣,二姑做好了追随的打算。她生要和孩子在一起,死也要给孩子做伴。
姑父满脸酸楚,才几天,他的头发就煎熬白了。二姑三天没吃没喝了,大家知道劝慰多此一举,还是说些宽心的无用话语。蛋娃的头痛越来越频繁了,医生无奈地摇头说,准备后事吧!姑父突然做了一个决定,让蛋娃坐飞机旅游。他要在最后的岁月弥补这份父爱。
我们骑的自行车也是借的,至于轻骑,小车,电视上看到的次数也寥寥无几。而姑父就让蛋娃坐飞机,对普通人来说,一辈子想也不能想。可见姑父对蛋娃倾注的爱意有多大。他爱蛋娃简直爱到骨头了,听说医疗费就花了万八元。困难的年月,多数人家一年的收入也不过那么几百块。
蛋娃还是乐观的情绪,只是面对姑父时,一概选择了沉默。姑父咨询医生,医生说孩子可能有心思。一个十七岁的毛头小孩能隐藏什么?不谈恋爱,家事无需他操心,姑父对医生的判断不置可否。
蛋娃痛快地答应姑父的计划了,但他的条件是,二姑必须去!这也就是说,他们一家三口将要外出了!
二姑明知姑父不带她,却也不敢违背孩子的意愿。为了蛋娃,姑父豁出去了,破例允许二姑一同前去!这可不是姑父的一贯作风,对他们夫妻的破裂,所有人只有看法没有办法。包括爷爷奶奶,姑父的父母双亲,皆做不了姑父的主。
姑父不爱二姑,却依旧自私地霸占,二姑宁愿忍辱也不敢丝毫反抗。大家习惯了姑父对二姑的冷漠,也习惯了二姑的麻木不仁。以前,奶奶曾跳起脚骂姑父是畜生,姑父非但当作耳边风,还说我们全家族是弱智。这以后,就没有人说和他们的关系了,也没有人敢站出来多管闲事。
而不说不等于人们忘却。
蛋娃的不治之症就是他们婚姻的最后结局。大家彼此心知肚明。
去北京也许是蛋娃一生中最快乐开心的日子,他倒不是稀罕那些名胜古迹,他牵着姑父和二姑的手,觉得他们这才像亲亲的一家人。他的心情从未有过的愉悦,他被这份浓郁的氛围包裹着,几乎忘了病情的肆意蔓延。
他吃啊,喝啊,拍啊,拉扯着姑父和二姑的衣角尽情地转啊,玩啊……他是表面开朗内心却极其腼腆的孩子,没有这么放纵过。这次真真切切潇洒了一回。他回来的那天晚上,买了礼物一一分给大家,可大家攥在手里,多数都是沉默地、恣情地抹泪。
我们是第二天的中午到达他家的。门口大小车排满了,屋子里更是水泄不通。看情况,今天是他的末日——吊针和氧气管都拔掉了。我和堂兄挤到他的床头问话时,他的意识十分清醒。我们朝他笑了一下,他紧跟着努力地回笑。我们示意他躺下,他却固执地依靠在窗台。
姑父和二姑进来了。姑父铁青着脸,二姑的眼睛肿的像核桃。蛋娃的视线一直落在他们身上。屋子里顿时鸦雀无声。大家不明就里,只静心等待着。又有人挤了进来,不过这次是一个穿深蓝制服的人。
他胳膊窝夹着公文包,手里拿着纸和笔,表情异常严肃。我不知道他要干什么?大家也猜不透。
二姑抱住蛋娃的肩头,又是一番泪如梨花。蛋娃也哭了,这是他生病一来,我第一次见他哭。大家跟着陆续抽泣起来。两个表姐的泪已流干了,她们一个拉着蛋娃满是针眼的胳膊,一个用力搀扶着二姑。。
二姑挣扎着起身,并弯腰做着抱蛋娃的姿势。旁边的亲戚一起帮忙,把蛋娃挪动到二姑怀里。姑父比蛋娃还软瘫,就这还是把儿子的双手放到他的嘴边。蛋娃扫视了一遍,最后对准姑父,张开无力的嘴。
爸爸,其实我打心眼里尊敬你,佩服你。你信么?
我们全都屏住了呼吸。
孩子,什么都别说,我信……姑父硕大的泪滴咕噜滚了下来。
从小到大,我都是假装高兴的样子给你看,可我真的高兴不起来。醒事起,察眼到妈妈的痛苦,我就怨恨自己无能。那时,我暗暗期盼自己快快长大,长大了好去外地求学,你保准会让妈妈跟我走。结婚也行,或者工作到位,就有能力照管妈妈了。现在才知道,我是多么的幼稚;现在才知道,这一切是永远无法实现了……
孩子……二姑呼唤着她的娇儿,爱怜地抚摸着她儿子的头,又一次陷入到自责当中。
爸爸,如果你心里对她没有一丝爱,那么就请放手吧……她不是弱智,是你不懂她,是她不想说出来而已。要是还念及我们父子的情分,往后没有我的日子,请一定要……善待她。算我求您了——行吗?
孩子,你不要管我,你走了妈妈也就没什么牵挂了。二姑抑制住再一次的晕厥。
爸爸,答应我,答应我好么?不然我死不瞑目……
蛋娃的呼吸声越来越急促,姑父挥手叫医生了,蛋娃却费劲摇头示意医生不要近前。姑父只能耐心地听完。
小时候,最想跟您学开车,以为那样就能自由驰骋天下了,可此刻,最想的却是你能饶过无辜的妈妈……爸爸,这是我生前第一个要求,也是我走之前最后一个要求,难道您背负着几千年大男人主义的封建思想,难道你根深蒂固的旧观念就不能为您爱和爱您的孩子更改丝毫吗?
你让我当世间的英雄,可你为什么连我我的英雄也当不了呢?
蛋娃说完这番话,脸色愈加苍白,但他不忘伸出小拇指头。那是有次,姑父殴打二姑,正好被蛋娃撞见。他怕父亲背后行凶,伸出小拇指要拉钩。日后姑父若出尔反尔,蛋娃就伸指头,姑父自然心知肚明。大家的哭声已经震耳欲聋,二姑也悲痛欲绝。姑父还是他呆滞的神情。蛋娃就快低垂眼帘了,姑父依然无动于衷。
人群中不知是谁怒骂了一声,坤坤,你忍心这样折磨孩子吗?如果你还是个父亲,如果你还是个男人,当着法官和大家伙的面,给句干脆话!
让他平静地走……
别让孩子遗憾……
给孩子她妈一个交代……众人七嘴八舌。
蛋娃抽出两只手了,一只伸长,一只吩咐法院的人拿出离婚协议书。姑父扭过头,趁着蛋娃尚有一丝气息,三下五除二便摁上了指印。蛋娃嘴角微露笑意,而后像幼时累了一样,手放在胸前,香甜地枕在二姑温暖的臂弯。
姑父抱紧了蛋娃逐渐冰冷的身体,痛哭流涕道,老天,你为什么要夺去我儿子的命?他还小,什么都不知道。你怎么不夺去我的老命啊!
窗外,秋风骤起,秋叶洒落。一群燕子往南飞。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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