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我是一个三十不立,四十而惑的下岗人员,离婚后带着五岁的女儿一直随母亲生活,就是人们所说的“啃老族”,母亲少不得骂我没出息,“为什么不出去找份儿工作?你不能一辈子靠我,我死了怎么办?你一天到晚游手好闲,要么写写写,有什么用,你还要不要成个家?”母亲的话没说错,其实这也是我的忧虑,问题是谁要我,我没有一技之长,即使找到工作,不久也会被炒鱿鱼。况且,如今那些当老板的心太黑,你要他的钱,他就要你的命,我的身体不好,万一累垮,住院治疗,只怕得不偿失。我反复向母亲陈述我的想法,她仍不以为然,继续唠唠叨叨,我烦不胜烦,每隔几天便要逃回自己那个“狗窝”过一夜。我坐在阳台上看万家灯火,月儿弯弯,风铃叮叮当当,我想到我“劫后余生”,打光棍自有打光棍的好处,管他呢,好死不如赖活着!
我手持望远镜搜索目标,恰巧发现距我十几米远处的“老百姓旅社”三楼东头走进一个拖着皮箱的女孩,她的长相、身材以及神态极像我前妻年轻的时候。这套小居室又换了房客?只见她放下皮箱马上打开电视,然后扫地、擦桌、铺床、拿衣服进卫生间洗澡。她太多心了,这么晚了,连鬼都睡了,还朝窗外探头探脑,生怕有人偷窥,但事实证明她的担心并非多余,我就是这么一个无耻的偷窥者,她把卫生间的毛玻璃窗砰的关了,我无可奈何。
不过,女孩还是不够谨慎,虽然卧室熄了灯,电视屏幕却发出一闪一闪的亮光,让我看清了她光着身子从卫生间出来,天呀,她的身材太棒了,不愧为小蛮腰,小蛮腰把一盆花儿端到阳台,又进去取来一个杯子浇水,她转身时我又发现她是个“翘屁股”!
当天夜里,我像天上的星星失眠了,我舍不得入睡,我庆幸自己找到一个年轻漂亮的伴儿。啊,有一台高倍望远镜,住在我这603房真幸运,我想起数年前轮到我选房时差点儿放弃这里,我最终没有放弃不过一念之差,难道我和她有什么特殊的缘分?
我讨厌母亲凡事打破砂锅问到底,她一再追问最近我为何天天回去,我恼羞成怒,叫她别管我的事情,我说:“我烦死了,你会把我问疯的!”
打那以后,我每天吃罢晚饭就匆匆离开母亲和女儿回家,一路上我胡思乱想:女孩新来乍到,没有人陪伴,没有我守望,会不会感到孤独寂寞?去你的,我笑了,笑自己自作多情,人家根本不认识你,而且如花似玉,才不会看上你这个没寸用的老男人!
我进屋便拿出望远镜直奔阳台,为了隐蔽,我在阳台挂了一件风衣。哟哟哟,我的小蛮腰,你怎么才吃饭!我猜她刚下班回家不久,衣服也没换,她蹲在地上,吃的又是外面送来的盒饭,不行不行,这样不行,盒饭能保证每天必需的营养吗?我开始心疼这个离开父母的孩子,她是外地人还是本地人,若是本地人,何必租屋独居?她肯定是从外地来长沙打工的,那么她是做什么工作的呢,是某个公司的白领吗?
女孩还算会照顾自己,饭后吃了一个苹果,对,要多吃苹果,我知道,爱美的女孩爱吃苹果,她实在太爱美了,边吃苹果边照镜子,她似乎永远照不够镜子,她拿着一面小镜子前后左右照来照去,并且不断摆出各种表情,如抿嘴、瞪眼、微笑、受惊,更有趣的是,有时还做鬼脸吓唬我,这时我往往哈哈大笑:小蛮腰,你怎么这么顽皮、可爱!
嘿,你不是下班了吗,怎么又化妆!女孩洗完澡坐在床上扑粉、描眉、涂口红,完了下床拉上窗帘,气得我喝了一口茶梗着脖子使劲咽下。好在蓝色的窗帘很薄,我隐隐约约看见她面对穿衣镜搔姿弄首试衣服,试了一件又一件,老是不满意,“好了好了,不用试了,我看件件漂亮,随便哪件穿在你身上都好看,快打开窗帘吧,当心中暑!”
女孩如此爱美,夜里化妆出门,我不能不往坏处想,莫非她的工作就是,做,做鸡?
不许瞎说,下流的坯子!我抽了自己一嘴巴,女孩出门应酬或社交,当然得打扮得漂漂亮亮的,哪像你,不修边幅,一副穷愁潦倒的鬼样子!
女孩爱美是爱美,可是从来没有不检点的地方,这么热的天,她在家始终穿着一条碎花连衣裙,不像有的女孩毫无教养,进门就脱衣剐裤,只剩下裤衩和乳罩遮羞。我注意到,哪怕房间没有别人,她坐下时照样把裙子的下摆翻盖在膝部,一次又一次,我想,她的家教一定很严,难怪颇似大家闺秀。
我总觉得她是娇生惯养的孩子,她使用的东西多为高档商品或名牌,例如她那乳白色笔记本电脑,小巧精致,一般人可买不起,桌上更是摆满花花绿绿的化妆品,其中“香奈儿”就有两瓶,所以我断定,她必出自有钱人家无疑,她是不是跟父母吵了一架,于是赌气离家出走?如此看来,她又被父母宠坏了,是个“坏女孩”!
九点左右,女孩终于打开了窗帘,她身着红背心和黄短裤,背着一个小黑包,一条马尾辫晃来晃去,充满青春活力,令人费解的是手里拿着一顶太阳帽,她侧对穿衣镜翘翘屁股,然后关灯出门了。
当倦鸟归巢时已过午夜,我还以为她玩疯了,忘记“归号子”,没料到她进屋打开灯便背靠着门大口大口喘气,接着呜呜呜哭了,人突然滑落地上,吓得我惊叫。她的头发看上去有些凌乱,脸上的脂粉也花了,她这副失魂落魄的样子使我联想起少女失身之痛,不,没有那么严重,也许她是失恋,她的男朋友见异思迁,刚刚提出与她分手——
可怜的女孩在地上坐了约莫十几分钟,最终还是爬起来了,不爬起来怎么办,总不能一夜坐到天明。她扔下了背包,打开电扇,整个身子一倒,摔在床上,没有脱鞋,没有关灯,甚至没有拉上窗帘,就那么糊里糊涂睡着了。
我难得一夜好眠,次日凌晨,我到阳台观望,女孩房间的灯仍然亮着,她仍仰卧在床上,所不同的是那台电扇停转,她的额头盖着一块白毛巾,伤风了吧,小蛮腰?我埋怨女孩不珍惜自己,连这个也不懂,夜里睡觉,电扇不能直吹,不能太靠近,难道你的父母没教过你吗?不过,比起昨晚受到的失恋打击,感冒不算什么,至多一个星期就会好。可恨可恨,她的男朋友,刚才我看见她挣扎着起床,从包里掏出手机接了一个电话,她竟没对那砍脑壳的流露任何恨意,相反,她强打笑容,唯唯诺诺,她怎么能这样看轻自己!
我没有像往常那样急着回娘家,我实在走不开,我责备自己没心没肺,女孩一夜发烧,我却睡得如死猪。可惜她不认识我,我师出无名,否则我真会跑去照顾她,为她端茶送水,给她些许温暖和安慰,但砍脑壳的难道也师出无名吗?两人毕竟好过一场,即便现在分手了,也该来看看,不好,女孩翻过身趴在床沿开始呕吐!
我急得放下望远镜直搓手,救人要紧,救人要紧,不行,我不能贸然上门,那样会吓着她!男人嘛,没有一个好东西,怜香惜玉,英雄救美,还不是因为人家长得漂亮,女孩听见一个陌生的男人敲门肯定会如临大敌,认为我别有用心,咳,说的也是,如果她是丑八怪,丑若一脸肥肉如屁股的刘丽丽,我会这么着急上火吗?想到这里,我那潮水般的热情一下退了,小蛮腰,你好自为之吧!我回娘家吃午饭去了。
过了四、五天,女孩的健康完全恢复。奇怪得很,现在她压根儿没把失恋当回事儿(或许两个小冤家已言归于好亦未可知),这样就好,天下的好男儿多得是,比如我就是一个不错的男人,最善解人意。“宫娥不识中书令,问是谁家美少年。”我手持望远镜嘻嘻哈哈,问她为何不打听打听我的过去。
女孩好像仗着自己青春年少,从此夜生活更加猖獗,她上午睡大觉,差不多夜夜出门,害得我的作息时间也打乱了,我的疑问又来了,她到底是做什么工作的,我咬牙切齿骂她,她只当“耳旁风”,她有几次似乎发现了我偷窥,把窗帘拉上,但也说不定,因为一会儿她又打开了窗帘,连正眼都不瞧我一眼。
我依然关心她一日三餐,早餐就不用说了——这家伙一定是在梦中画饼充饥,中餐她吃什么我不知道,晚餐则非盒饭不吃,她那么喜欢吃盒饭,是图便宜还是图方便?她已经长大成人,以后还要相夫教子,为何不学着自己做饭?我们这片生活区附近有两个菜市场,买菜十分方便,吃自己做的饭菜营养干净又省钱,哦,对了,她住的是旅社,没有厨房厨具,如果我把我这套两室两厅的住房便宜点儿租给她——反正空着也是空着,每月收入的租金交给母亲,省得她废话连篇,岂不两全其美?好,太好了,就这么办,这样不但解决了她做饭的问题,而且我师出有名,可以大大方方去接近她,看看她到底是不是一张“画皮”,因为她美若天仙,美得失去了真实!
二
连日来,不论白天还是夜晚,我都在寻找机会挖老百姓旅社的墙角,把女孩挖过来。这天下午,我看见女孩面对穿衣镜做健美操,唉,她不是照镜子,就是做健美操,为何从不看看书,知识就是力量,吃青春饭不能吃一辈子嘛!女孩自然不顾我的忠告,继续“脖子扭扭,屁股扭扭”,她这么扭来扭去扭了近半个小时,好看是好看,但我还是不以为然,青春稍纵即逝,不如利用工作之余来做我的“入室弟子”,殊不知我一肚子“墨水”,我是个病家兼作家,乱写文章甚多,无处发表奈何,哈哈,不好意思,我又来了,就当我开个玩笑!
女孩做完健美操,洗了一个澡,披头散发,仍旧穿着那条碎花连衣裙,当她转过身来朝向我的望远镜时,我吓了一跳——她的样子多么难看令人恐惧,怎么看怎么像一个白骨精,原来她往脸上贴了一块面膜。
以我这几天对她的观察,我估计今天她不会出门,因为出门前才洗澡是她的习惯,既然现在不出门,也就不会出门了。好,我的机会到了,快上门与她谈租房的事吧,只要我报的价比老百姓旅社便宜,她就没有理由拒绝我这套南北通透的大房子。
我来到外墙贴着白色瓷砖的老百姓旅社,先绕着它转了一圈儿,守传达的老头儿发现我形迹可疑,问我找谁,我撒谎说找一个姓王的亲戚,老头儿没有再盘问,我一溜烟儿上楼,谁知一下冲到了四楼,我摇摇头,不由得笑了,慢慢下到三楼,敲响了女孩的房门。
门很快打开,露出一张撕去面膜,喜出望外的脸,可是一瞬间又失去了笑容,如同昙花一现,当然她不待见我,无意引狼入室。“你找谁?”女孩堵在门口。
“我找一个姓王的小姐。”我打算告诉她我走错了门,随后开溜。
“我姓王,你怎么知道我姓王,找我有什么事?”
是吗,居然这么凑巧,她真的姓王,我大吃一惊,中国姓王的知多少,也许她就是我心目中的女大王,我结结巴巴,以手挠头,说我在附近有一套空着的住房,两室两厅,家具电器齐全,因为等钱用,想廉价租掉。
“租多少?”女孩眼睛一亮。
“反正比这里便宜,你能出多少?”
“六百?”
“好,六百就六百!”
女孩转转眼珠,说:“眼下我还不想租,不过,如果你肯降到五百五,我倒是可以马上考虑!”
“那怎么行,你不能说话不算数,再说,六百已是大放血,你再压到五百五,对我未免太不公平!”
我边说边细细打量这张我既熟悉又陌生的脸,见到她本人,感觉到底真实多了,她的眼睛确实很大很亮,眉毛是纹的,鼻头圆润,下巴微翘,左下脸有几颗青春痘儿——怪不得天天对着小镜子抹这抹那,身材没有我想象的和在镜头中见到的那般丰满性感,她甚至显得有些瘦长,皮肤苍白,特别是嘴唇发乌,说明她贫血或心脏有毛病,但仍不失为一个小美人儿,更加招人怜惜。
“如果包水电费,六百也行。”女孩还在打她的鬼主意。
“房租包水电费,没听说!”我不能让步,否则她转念一想会认为我放长线钓大鱼,包藏祸心。
“那么,就五百六?五百七!多一个子儿,免开尊口!”
嚯,亏她好意思说“免开尊口”,这是她说的吗?得寸进尺,如此斤斤计较,这与在菜市场砍价的家庭妇女有什么两样?她把钱看得这么重,用心这么细,可见是个相当精明、俗气的女孩,既然如此,我不妨逗她玩,我笑道:“我还有一间地下室,更便宜,只要二百五,你租不租?”
女孩瞪我一眼:“你才二百五呢!你到底租不租?我再让一步,五百八,不租拉倒!”
“好吧,”我懒得跟她纠缠了,“就算你欠我一个人情,要是别人,这么好的地段,低于一千二,我立马拜拜走人,你应该知道如今租房的行情!”
我虽然巴不得尽快成交,但没有答应她马上去看房,我说现在我不得空,明天打电话再约吧,我倒要看看,是她性急还是我性急,结果证明是她性急,她捡了偌大一个便宜,如何不性急?她一定要我先收下一百元定金,这又表明她社会经验不足,轻信于人,房子都没看到,万一我是撮把子,拿了她的钱一倒没风呢?
第二天晚上,我领着她去看房,一路上我兴奋不已,想到几天前我对她还是可望不可及,今晚却把她约出来,肩并肩,说说笑笑,好似一对老夫少妻,如果不是有所顾忌,我会迅速对她发动夏季攻势——
“六楼太高,难得爬楼,”女孩进屋后气喘吁吁,开始说怪话,“你的家具太破旧,洗衣机不是全自动,哟,床这么矮,为什么垫棉絮,应该垫席梦思!”
我没有理睬她,坐着抽我的烟,在烟幕的掩护下,正胡思乱想:小蛮腰入住我的卧室,可惜我不能与她同床共梦。“住在这里安全不安全,”女孩突然问,“你有几片钥匙?”“你的意思是让我把所有的钥匙交出来,是吗?”女孩笑着点点头,我赌气地说,“那也不能保证安全呀,我也不知道我有几片钥匙,你干脆自己买一把链子锁,拴在外面的铁门上,一夫当关,万夫莫开!另外,”我又开起了玩笑,“卧室的窗帘太薄,如果开着灯,千万不能赤身luo体,对面的人家看得清清楚楚!”“哎哟,”女孩走到阳台,“房间里真的看得清清楚楚,你得挂块厚一点儿的窗帘!”“没必要,”我笑了,“你把衣服穿厚点儿就没事,你干吗非要赤身luo体呢?”“去你的,你才赤身luo体!”
说话之间,女孩的手机响了,她又走到阳台,“喂,是的,我正在看房,”女孩压低嗓门,以为我听不见,“对不起,亲爱的,今晚不能来,我要搬家,明天吧,对了,前天的事,你老婆发现了吗?我落下的发卡你要收好!”
妈的,我的鼻子一下给气歪了,果不其然,她就是一只鸡,一只家鸡,而且伴上的多半是大款,还他妈的跟我为几十块钱房租讨价还价,她如此为大款省钱,简直是杀贫济富!我无端以为她辜负了我,不,应该说背叛了我,现在怨不得我耍赖,我说:“昨晚我和老婆商量了一下,她说一套八十四平米的住房才租五百八,别人会说烂价,她的意思是,只能把主卧租给你,你可以使用客厅、厨房、卫生间,北边的卧室我们留着存放书籍。”“可以,”女孩一口答应,我一个人住,用不着两间卧室。你是干什么的,这么多书,看得完吗?”
我告诉她我是一名穷作家,正在写长篇小说,她听了赞不绝口:“了不起,了不起!”
我仍不甘心,想到她背靠大款,还欺负我人好心慈敲我的竹杠,就像吃了一只绿豆苍蝇似的,虽然不便开口涨房租,但在其它方面一定要做做手脚,例如加倍收取卫生费(她不知道一个月应交多少),厨房里那半罐液化气我原打算白送,现在,对不起,得混个“冤大头”,此外,我还在合同中明确规定,如果房客引进他人同居,即以一千二交纳房租。
订好合同后,我要求看看女孩的身份证,接过身份证一看,又让我吃了一惊,长相这么漂亮,普通话说得这么溜的她居然来自嗯啊做牛叫的湘乡农村,我表示怀疑,女孩笑道:“有问题吗?”我说:“有,乡下的女孩哪有像你这样漂亮的!”“你这是什么话?别以为只有你们城里人长得像人,我妹妹比我长得更漂亮,更有气质!”说着她从钱夹抽出一张照片在我眼前晃了晃,我扫了一眼,点点头,就是不服气,女孩说她和妹妹从小下地干活儿,看牛、插田、收割、挑担,什么都干过,这些我都信,我只是气不过,她凭着“天生丽质”害得我中了魔,我,一个啃老族穷鬼,干吗要被她的大款剥削,我他妈有苦难言啊!
三
好心没好报,我总算有了切身体会,女孩在我交出钥匙后一再要求我把要拿的东西一次拿走,我明白她的意思,这等于在门上写道:“请勿打扰!”我想接近她的如意算盘落空,偷鸡不成蚀把米,我气愤难平,不免对母亲对女儿发混账脾气。
前妻通过女儿知道了我租房的事,打电话问我租了多少钱,租给了什么人,我正没好气,反问:“我租房管你什么屁事,你管的着吗?”
“哎,我不过问一句,”前妻也上火了,“你是不是吃了生狗屎!”
“我是吃了生狗屎,你给我滚开,别叫我恶心!”我撂下了话筒。
自从前妻有了相好之后,我们就真算离婚,形同陌路了。我不再关心她,她休想要我继续为她“打短工”,我满腔怒火,恨不得她吃亏、落难、不得好死,而我这么诅咒她时,丝毫不觉得心理变态,我想,非爱即恨,世上哪对散伙的夫妻不是这样?可笑的是,如今我的怨恨竟转移到了女孩身上,成天想着怎样报复她,叫她好看。
我隔三差五便爬到43栋对面的42栋监视她,如果她“引狼入室”,对不起,我就拿出合同要求把房租增加到一千二。我伏在房顶的矮墙上东张西望,然后举起望远镜,屋里仅亮着一盏台灯,她的身影投射、放大在墙上,她好像在掰手指头算账,算什么帐,难道五百八还不划算?妈的,她擅自把靠窗的床移到了卧室正中,那么我的“床前明月光”呢?那只蹲在灯下她带来的小白兔撇着嘴,对女主人似有怨尤,两只老鼠沿着水管飞快地往上窜,喂,我险些发出喊叫,不要打开门窗!
一天夜里,女孩打电话告诉我,她用电热壶烧水时插座闪了一下,她叫我快去看看,我知道是跳闸,并无大碍:“我不管,我又不是你的电工,你叫那个有老婆的大款想办法吧!”
我毕竟心中不安,女孩出门在外,是我的房客,房间的电路出了问题,房主不管,于情于理说不过去。我赶紧放下女儿,和母亲打了个招呼,骑上自行车,连闯两次红灯,到达了这个我现在进去前得规规矩矩敲门的家。
屋里一片漆黑,女孩哭哭啼啼打开了门,我问她为何不开灯,她说怕引起火灾不敢用电,我骂道:“难怪有人说漂亮的女孩全是傻瓜,中看不中用!跳了闸合上就是了,再说照明是另一条线路,毫不相干,你在中学没学过电的基本知识吗?”“没有,”女孩擦了一把眼泪,露出一丝笑意,“我和妹妹跟孤儿没有两样,我们没钱上中学。”
我打开灯,检查了一下烧糊的插座,说:“明天我再给你买一个,以后用电热壶一定要先擦干净水,否则会触电,电死你!”
“电死我也好,”女孩叹一口气,“这样我就省心省事了!插座不用你破费,我赔你!”
“叫那个大款赔,横竖他有钱!”我仍然耿耿于怀。
“你怎么知道我有一个大款?”
“‘对不起,亲爱的,今晚不能来,我要搬家,明天吧,对了,前天的事,你老婆发现了吗?我落下的发卡你要收好!’说的多恶心,那天你给谁打电话?”
“讨厌,”女孩羞红了脸,“他,他是我的老板,我有什么办法,不靠他靠谁?他并不是什么大款,他的公司近来很不景气,放出的货收不回钱。”
“没钱你跟着他,你傻不傻?”我笑了。
“为人也不能太势利,他帮助过我,我不忍心在这个时候离开他!”
“不忍心在这个时候离开他?说明你还是一次又一次想过要离开他!”
女孩不好意思点点头,说:“我在长沙举目无亲,他还算好,万一我离开他找不到有钱的新主就得卷起铺盖走人,那样我妈就会眼睁睁病死!”
“你妈得的是什么病?”
“慢性肾衰竭,很严重。”
“爸爸不管吗?”
“爸爸是个文盲,一直在深圳打工,根本不管我们,好像身边已有女人。我和妹妹,一个寄居在叔叔家,一个寄居在舅舅家,妈妈付不起生活费,我和妹妹从小没少受气,”女孩说到这里,她的手机响了,“对不起,我接个电话,喂——”她说的是难听的湘乡土话,我完全听不懂。
“我得走了,今天是我女儿的生日,以后有什么事,尽管给我打电话。”我起身离去。
过了几天,我从报上读到一条新闻,一个外来打工妹洗澡时因液化气中毒,一丝不挂死在浴室,我顿时慌了,女孩会不会粗心大意忘记用完气拧紧开关?也许我有点儿神经质,杞人忧天,但不怕一万就怕万一,万一女孩今晚出事怎么办?我又骑车赶到43栋,敲开603房直冲厨房,果然没有关气罐,气得我大发脾气:“我对你怎么说的,难道没交代清楚吗,叫你用完气拧紧开关,你就是不听,你要死不要死在我家!”
“我们平时都不关,热水器不用就等于关了。”女孩战战兢兢辩解。
“糊涂!随手关上会累死你吗?你一个人住在这里,让我怎么放心,还有,每天出门前电器插头都拔了吗?”
“都拔了,不信你可以检查,”女孩拉我一把,走进卧室,“你瞧,连台灯的插头也拔了!哼,你现在变得越来越凶,比我叔叔还凶,你为什么跟我过不去,我又不是付不起房租!”
“如果下次发现你不关液化气,我会对你更凶,打你的屁股!咳,你又不是我的女儿,我干吗天天为你提心吊胆,真是!”我的话音未落,不料女孩哇的哭了,看样子十分伤心,我连忙上前拍拍她:“哭什么哭,有什么好哭的,以后注意点儿,安全要紧,万一你出了事,你妈怎么办,妹妹怎么办,你那个死爸爸简直不配为人之父!”
“大叔,别说了,”女孩扑入我的怀里,“我要是你的女儿就好了,我的命怎么这么苦!”
我慢慢解开女孩抱紧我的双手,把她按在床上坐下,“你的命也不错嘛,连我这个外人也这么心疼你,妈妈最近的病情是否好转,老板给你的钱够不够她治病?”
“哪里够,他一个月给我两千,派给我的香水卖不了几瓶,我不得不一个钱掰成两半儿花,希望多存些给妈妈治好病。”
“这个老板太抠门了,他来过这里吗?”
“没有没有,我对天发誓!”
“你别紧张,我不会乘人之危,多收你的房租。”
“他要我的时候就在宾馆开房,打电话把我叫去,顺便送给我一点儿小礼物,比如香水、衣服、鞋袜,那台笔记本电脑也是他送给我过生日的,我要电脑没用,我不会弄,你能不能替我卖掉?”
“我把你的事放在心里吧,如果有人要,我会通知你。我冒昧问一句,那个老板以区区两千包养你,你真的干吗?”
“不干又如何,饶是这样,他还像盯贼似的盯着我,生怕我接客,他多次警告我,如果我接客,他就休了我。”
“你接了吗?”我笑道。
“没有!他不让我接,你也不让我接!”
“我可管不了你!”
“你管了,你比老板管得更厉害,还在合同中明文规定:‘如果房客引进他人同居,即以一千二交纳房租。’”
“你不会偷偷摸摸吗?”
“去你的,你们男人才偷偷摸摸,没有一个好东西!不过话说回来,你是好人,我心中有数,我们无亲无故,我凭什么得你的恩惠——房租还不到行情的一半,这样吧,我今晚以身相许报答你,好不好?”
“算了吧,如果让我老婆发现,我会死无葬身之地!”
“别装了,我知道你是一条光棍儿,小铃铛可是你的前妻?”
“好嘛,你偷看我的日记,日记本在哪儿?”
“我不知道,你自己找!”
“快给我!”我作势抓她,她尖叫一声,缩成一团,嘻嘻哈哈跑了。
四
秋天的一场大风吹落了窗前树上的叶子,也吹走了弱不禁风的女孩,她不辞而别,不知去向。房间打扫、收拾得干干净净,整整齐齐,没有留下她的任何痕迹,仅留下一张催人泪下的字条,表示把那台笔记本电脑送给我写作,还有她无限眷恋的小白兔,脖子上挂着一根带着心形绿宝石小坠子的金项链。三个月的房租要到月底才到期,连一千五百元住房押金也不要了,就这么离我而去。不必说,她的大款爷走出了低谷,生意好转,也许还离了婚,把她接走藏在某个“金屋”。我不生气,反而松了一口气,为她感到高兴和欣慰,好,这是她最好的归宿,她的母亲有救了,她自己也终身有靠。
我永远忘不了那条带着心形绿宝石小坠子的金项链的故事。中秋之夜,我和女孩正吃着月饼赏月,她突然放下月饼站起摘下金项链,要我替她重新戴上,我接过拿在手上掂了掂,心情变得沉重,我觉得我买不起这么贵重的礼物,担当不了这个给她幸福的角色。女孩期待的目光一直盯着我,使我无地自容,我苦笑一下,还给了她,谁知她顺手扔出阳台。我辜负了她,不敢说什么,连忙拿着手电筒下楼去找。找呀找,终于找到了那根金项链,只见它委屈地躺在地上,绿宝石像猫眼似的闪闪发亮,我捡起它,回头发现女孩就在我的身后,她说:“照我们村里老人的说法,金项链失而复得,它和送给我的那个人从此毫无关系,谁捡到它,对它吹三口气,谁即是它的新主人。”我按她的吩咐吹了三口气,但我怀疑是她编造的鬼话,女孩见我仍不知趣,又发出威胁:“如果你不快快给我戴上,我会把它扔进厕所!”“别别别,大叔这就给你戴上,你闭上眼睛!”我走近女孩,她的眼皮跳个不停,呼吸深长,我把金项链挂在她雪白的颈项,正要伸手到她的脑后扣上,她一把抓住我的手,说:“别戴了,无聊!”说完转身气呼呼走了。
我对女孩“爱上加亲”,她因而把我视为任意倾诉的对象。她告诉我,她的老板年近半百,又老又丑,一张脸如同松树皮,一口黄牙,鼻孔一大一小,鼻毛外露,看看都恶心。“每次他碰我,我就十分紧张,浑身起鸡皮疙瘩,巴不得他三下五除二,做完拉倒,好放我走人。可是他并不猴急,摸摸抱抱,消消停停,还他妈的抽烟、喝茶,问来问去。你说我一个姑娘家,哪里敢回答他那些下流的问题?我不答,他便骂我不好好工作,我恍然大悟,是呀,是这个理儿,我替老板做事,拿他的钱,不好好干,怎么对得起付给我的工资?其实老板也是这样,用户是他的上帝,我多次看见他和上帝谈生意——他当着我们员工板起面孔威风凛凛,这时往往堆满笑容,就像一条摇尾乞怜的癞皮狗,亏他放得下架子!听说不少名演员在舞台上或镜头前,表现得很可爱,粉丝成千上万,不愧为‘大众的情人’,但在家一副死相,完全是另一个人,家人根本不觉得他们有什么魅力,你敢相信吗?是呀,如今挣钱难,谁敢忽悠工作,除非他不想活了!我自然没活够,妈妈等着我挣钱治病呢,如果妈妈的病情控制不住,不久就得换肾。你知道换一个肾多少钱吗?不知道,因为换肾后麻烦多着呢,听说对付排异反应也是一笔不小的开销。想到这里,我骂自己不懂事,任性、任情,不顾妈妈死活,不是孝顺的好女儿,妈妈活守寡十几年,白疼了我们姐妹俩!我终于想通了,想通后的感觉就是不一样,甚至不乏快感,老板哪怕再下流,我也不回避了,只要能讨得他高兴就好。我挖空心思跟他闹,他最喜欢我闹,当然我不能没有分寸——胡闹可不行,闹是为了激发他的‘性趣’,性交的‘性’,闹够了,他心血来潮说不定多赏我几百块,这样我妈就多一分治愈的希望。
“我知道你对我最初不怀好意,我一看你那色迷迷的眼神就明白了几分,谁叫我是害人的狐狸精?我想,也罢,你坏你的,我坏我的,你想和我上床吗,掏钱吧——没料到吧,我的鬼名堂也挺多,并不如你所想象的那样纯洁可爱,我是装的,一个人往往有几副面孔,不奇怪。自从你来检查我的安全隐患,尽管啰啰嗦嗦讨人厌,而且样子凶巴巴的,我好像找到了我的父爱,可又不仅仅是父爱,我很快打消了‘杀猪’的念头,天晓得是什么改变了我,变得于心不忍,也许是爱情的力量吧,我也渴望爱情,谁说b*子无情——”
窗外淅淅沥沥下起了雨,小白兔一蹦一跳挨近了我,我弯腰抱起他,摸摸那根金项链,这是女孩送给谁的礼物,是送给小白兔未来的妻子吗?不对不对,动物界没这个规矩,再说小白兔失去了深爱的大姐姐,我喂他平时最爱吃的胡萝卜,他始终不张嘴,也许会抑郁而死,哦,既有今日何必当初,可怜的小白兔!
还好,比起小白兔,我陷得不算太深,虽然我打过女孩的坏主意,她也多次示爱于我,但我从未与她上床(追追打打是有的),不信你问问小白兔,他是女孩的枕边人,他可不会说瞎话骗人;只有一次,小白兔睡着了,我和女孩坐在阳台上数天上的星星,星星数不清,于是我们用望远镜看老百姓旅社三楼东头她住过的那个小居室,新房客是一家三口,我猜他们是本市的拆迁户,不,应该是来长沙旅游的,女孩硬说是父母带着孩子从乡下来治病的,她的理由很简单,附近有一家著名的儿童医院。我立刻一口否定,生怕她想起自己患先天性心脏病错过了做手术的最佳时期而倍感伤心。咳,女孩确是投错了胎,为何摊上一个如此不顾妻儿老小的爸爸?红颜薄命呀,我无能为力,别无选择,只能在她疲于奔命,推销了一天化妆品后为她做一顿营养可口的晚餐,并烧好热水替她烫脚。她的一双脚肉乎乎的像两个小馒头,被烫得通红,我用一把小木槌敲打她的脚板,她咯咯咯笑,说真舒服,不料我使坏挠她的脚心,她啊的踢翻脚盆,往后一仰,骂我是大坏蛋。
我是很坏,我骗过她的钱,如前所叙,骗过她的卫生费,厨房里那罐用过两个月的液化气我谎称只用过一个月,至少多收了她三十元;在她需要钱给妈妈治病时我怕无法向母亲交代没有免去她的房租,我这么坏,这么自私,竟好意思吹嘘我们是患难之交,而涉世未深的她,尽管很不简单,后来却坚信不疑,把我当做她“最可爱的大叔”。也好,我不曾暴露自己最丑恶的一面,否则她会彻底绝望诅咒人生,是呀,她的生活才开始,今后的日子还长,她需要美好、善良、真情!
无奈我给不起这个真情,倒不是我比她痴长十几岁压根儿配不上,不,那不是最要命的,最要命的是我一贫如洗,我连自食其力都做不到,况且身边还有一个嗷嗷待哺的孩子,如果母亲今天被我气死,明天我就得托孤!所以,我有自知之明,与其情酸,不如铜臭,我去招惹她分明是害她,特别是害得她情迷意乱,最终不得不忍痛割爱,更是我的罪孽。
由此可见,我们还是要感激那位生意好转的大款,只有他才有能力治病救人,安顿好女孩,现在我要向他们表示深深的祝福,并献上一枝我养的太阳花,俗称“死不了”!
2010-11-19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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