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去冬来，乍寒还暖，潇潇寒夜，多少人煎熬着……

一阵清脆的爆竹声，划破黎明前的茫茫夜空，上苍哭泣，为人间失去了一位严父，如来欣喜，迎西天多了一名弟子。时值公元一九八七年十二月二十一日凌晨二点过一刻（农历丁卯年壬子月甲辰日冬月初一）。

“孝子落泪，孝子悲伤”，“导师”（本地专在丧事处为亡者念经之人）的口语，如泣如诉，然而“孝子”只有忧郁呆板的表情和红肿的双眼，他的泪，在肚里，已流干。

人们诧异了：“怎么，那位老人不在了？”是的，慈爱严厉的父亲不在了。天地良心，您不该离去，不该离去，已成家立业的子女需要您的呵护，生病的人们需要您医治，白发苍苍的老伴需要您相伴，孙男孙女需要您的糖果……

您去了，在儿毫无思想准备的时候您悄然离去，您不相信自己会离开儿女，儿女更不相信您会离去。在临终之时您还说：“美，我不会死的！”（“美”是当地方言，“孩子或宝贝”之意），是的，我相信，然而自然规律不以人的意志为转移，瞬间从我们身边夺走了您。

一幅幅拙劣的挽联，表明儿子对您的深深敬意。在肃穆悲哀的空气中，在烛光摇曳的深夜里，我的眼前总是浮现出慈爱的您，哦，父亲，您没有离去，没有离去。

您在苦难的世道里来到人间，注定要经历多少苦难的岁月。

不到十岁丧父，十二岁就离家出远门，为生活四处奔波，飘泊流离，写下了您辛酸的童年。岁月流逝，当年千里跋涉到墨江平地找寻三娘的您逐渐长大，到处帮人打工，几经辗转，加入了为元江大地主李和才马帮的行列，风里雨里，每天斤斤十六两八十多斤的驮子，您用双肩轻轻扛起。凭着您的聪明才智，吃苦耐劳，您不仅做到了“马哥头”，统领李氏旗下十二把马，还学会了用草药医治牲口。在马铃声中，您的足迹踏遍东南亚泰老缅等国家，身上刺满的青马，仰天长啸，口中说的几国语言，令横行南丝绸之路的大盗小匪横刀让路。

光阴在马背上流逝，岁月在酸甜苦辣中递增，从民国到解放，从十二岁到四十三岁，三十多个春秋，叶落归根，公元一九六一年，带着妻子和三个未成年的女儿，您回到了生您的“衣胞地”。

回来了，家乡！但家乡等待您的是“上无片瓦，下无立锥之地”，更何况处于人民公社大食堂之后的三年困难时期。安慰了伤心落泪的妻儿，带着赶马千里路上苦来的哮喘病，已过不惑之年的您不惧艰难，起早贪黑，披星戴月，上山砍柴，下田种地。苦得喘不过气来，您歇一歇，咬紧牙关继续做，在一年多时间里，用汗水盖起了一间可以遮风避雨　“三间两耳”的土掌房，一家人终于有了安乐窝。

清晨，雄鸡刚叫过头遍，星星还眨着惺松未眠足之眼，您就起床去了，去田间，去地里，去砍柴，去担水，去找盐，去买米……　中午，即便烈火炙身，即便寒冷入骨，您微驼的身躯，劳作在田间在地里。现在的自留地，是由一个荒坡，加上您的汗水，才变成了这平平坦坦的二台地。夜晚，您领着儿女，抽着老草烟，说过去，讲现在，更多时日，是说您辛酸的过去，还记得吗？同村的老方石匠和小春他阿爷曾是您忠实的听众。

在十年浩劫中，麻子队长张保和的权利比现在的县长还大，随着到处毁林开大寨地，劳作之余在窝铺（临时住宿的茅草房）前围着熊熊大火批斗“破坏生产的*********分子”。您嫉恶如仇、刚直不阿，对不合理的事情直说直道，于是，那怕您在医院住院，也要把带病的您纠出来在夜晚的篝火中批斗。

每一片大寨地，罚您看地时的窝铺遗迹，至今仍可寻到，没有收包谷时丰收的喜悦，只记得在那经常饿肚子的日子里，您叫姐姐和母亲悄悄挑回您偷偷种出来的洋瓜和京豆，为掩人耳目，竹篮上面装着的是杂乱的柴火。

您从未进过学堂，却深明大义，为了儿子能读书，在次次考第一却“贫下中农”未推荐着的三四年里，您到处找人说情，终于使儿子在放了几年牛羊之后读上了高中。儿子也争气，通过读书，成为大队上（现叫村民委员会）第一个靠读书出去工作的人，成为当时千百父母教育儿女好好读书去当干部的典范。

儿去玉溪读书，儿去新化老厂工作，转眼五六年过去，您拖着带病的身体，去看儿，当儿回来的时候，您却去了，永永远远的去了，再也不会回来。儿在乡下苦啊苦，为的是早日回家来伴您左右，可怜您每天怀抱小收音机，门前门后望儿归，直到弥留之际，儿回您身边千呼万唤您可知。

儿抱愧，此生无法报答您，每当夜幕降临，我的心就像坠了铅一样沉重。我瘦了，我愿意以此赎起对您的内疚，然而仍解除不了心中的伤痛。我以前善于自我安慰，然而此次却无法从不尽的伤感中解脱出来，愧疚的情感始终难以自拔。

儿自豪，有了您这样一位受人尊重的父亲而自豪，您走后，全村所有人都来向您致哀，为您落泪。您留给儿子的，不仅仅是攒了多少年发黄的一千多块钱，而是比钱珍贵一万倍的您一生的高贵品格。

痛定思痛，人死不能复生，只有生者更加努力，像他人一样好好的活着，为了您的义务未完成，为了老为了小，该活的必须活着。儿不愿让别人说自己无能，儿不愿落后他人而作任人宰割的羔羊，儿要奋斗，要努力。

您去了，尊敬的父亲，您悄悄的离去，当陷入痛苦的我在深渊中跋涉的时候，我想起了您生前充满辛酸且富有传奇色彩的一生。当为办理您的后事而力不从心之时，我多么哟，多么想再听一听您的教诲，然而您在何方？父亲，您魂归九泉而默默无言，您安详的熟睡而不曾管无依无靠的儿女，您也许是痛苦的，在受尽病痛的折磨之后，在即将可以过上几天舒心日子的时候；您也许是欢乐的，从此可以脱离红尘多少怨与愁，去西天，去胜景，去享受您应该享受的一切。

当涟涟的泪水从老母亲的脸庞流下，哦，父亲，您难以想象到这辛酸的场景。您们两老在生前虽然吵吵闹闹，但却已尽了做人最大的努力，抚儿养女，为维护这个家而呕心沥血，您生时虽然因生病而忙得母亲团团转，使她苦得累弯了腰，但却是一个老伴，儿女不在身边时互相照顾，同病相怜。而如今儿未归家，您却离去了，怎么不叫母亲痛断肠，因为，诺大一个家，从此就只有母亲一人了，在不该离去的时候，狠心的父亲哟，您却悄悄的离去。

弥留之际您诅咒病魔的无情，在最后几天的日子里，儿子一直认为您不会离我们而去，于是，为您抓药端水，捶背披衣，儿子不愿意您离开，更不愿意离开您。您去了，我没有放声大哭，我不相信您真的走了，我到现在还在想，那是一场梦，真正的一场梦。等到儿子下次从乡下回来开会的时候，您仍然抱着您心爱的小收音机坐在沙发上，在门前晒着太阳，看着猪鸡。

您一生勤俭，美名永留。您为儿女准备好了一切，当一分钱到了您手里，看作是一元十元，一分分攒起，舍不得吃舍不得穿。在弥留之际，您把攒了多少年用心血用汗水得来的一千多元钱用颤抖的手交到我手里，儿子的眼泪顿时唰唰的往下流，您说，“美，不要哭，阿爹不会死的。”然而真真的您却去了，去了另一个世界。　

母亲嘱咐，不要把泪洒在您安详的面庞上，于是，儿子听母亲的话，把泪流进肚里，把您生前喜欢的东西，一件件放进棺中，让它们永远陪伴着您。事后亲朋好友说了很多，说有些东西不能放进去，但父亲，深深理解儿子性格的只有您，让人们去说吧，我觉得应该如此，就这样办了，您在天之灵会理解儿子的，是的，我相信。

从医院回家的那天，是多么令人心碎，我和姐夫用一张手推车，养着氧气把您推回家里，那是多么无奈的选择，一路辛酸一路泪，您我都深知，从此您就这样要与人间辞别。

当您七十大寿即将来临之际，当全家热热闹闹准备为您祝贺之时，您就这样走了。烧在您坟前的新衣，是二姐刚买准备给您做寿的。我照您的吩咐，在理您的墓基时理得严严实实。

您年已七十，却一点也不老朽，您的思想仍然能跟上时代，您从不信迷信，您吩咐您的后事不要搞复杂，多一点石灰，多招呼好来帮忙的人，儿子就照您的吩咐做了，我永远听您的，父亲。

去了，尊敬的父亲，您去了，家中顿觉空荡荡的，没有欢笑，没有生息，您抛下妻儿，原来在人世间哟，您早已知道是那么的受罪。

我在昔日的文学作品中，理解失去亲人的痛苦，然而，当这本不该落到我头上的痛苦真的降临我时，我已惊诧不已，不要问我，那几天是怎么度过的，因为我在做梦，做梦呀，很多事情就不会那样清晰。

忽然间，我记起了孩提时代，当夕阳的余晖映红了原野，儿奔跑着来菜地接您，您满面风霜，肩扛锄头，砍一棵甘蔗给我的情景，把甘甜把深沉的父爱永远播入了儿子幼小的心灵。

您刀子嘴豆腐心，儿女稍微做错了一点事，您都会严厉批评，用自己一生坎坷的经历教导如何做人做事。我没有忘记，儿因贪玩不去上学被您打了一巴掌后，您落泪了，为儿子的不争气而落泪。从次，儿子在您的教诲之下刻苦攻读，终于实现了您的愿望。您舍不得多吃一点自己喜欢吃的东西，事事牵挂着儿子。在临终之时，您仍要抱唯一的小孙女，用颤抖的双手抚摸着她，用含混不清的声音呼喊着她的名字，在一旁的妻儿不禁泪流满面。

我深恨自己无能，欲想把您劳苦的一生记下来，然心想力不能，我会因看一篇文章而落泪。而无法写出您坎坷动人的一生而自恨。

盖棺论定，千秋功过，自有后人评说，随着时间的推移，人们也许会渐渐淡忘您，然而您的儿女却不会，是的，不会。尊敬的父亲，您悲壮的一生，永远永远，留在儿女心中。在我心目中，您是那么的伟大，最重要的，是您时时刻刻，哪怕在即将离开人世之时，仍然为儿为女为家庭着想。

您的亲兄弟，我的叔叔在您走后的第三天到来，来到了您的身边，也含着愧疚的心理，是呀，人都不再了，有多少过节，有多少恩恩怨怨，一切应该结束了。

我实在是无能呀，在心中的千言万语，难以说出来。父亲，如您理解儿子，就让第六感觉去感知吧。

此刻，我的心时刻在哭泣，在流血……

（后记：品读了文清姐的文章《飞鸟投林》，心中顿生无限感慨，一直以来，父亲的形象始终萦绕在我脑际，在梦醒时分，多少言语，无从表达对父亲的愧疚，我写过很多怀念亲人的文章，就对父亲没有专门写过，值此伤感的征文之际，把当年写的日记整理充实，以告慰我在天堂的父亲，以释放我愧疚多年的心。）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