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懵懂年华》
一
小时候我曾悄悄恋过几个女人。
我记得第一次恋过的就是那个美少女。那时我在一个乡村小学五年级班上读书。那女孩从北京来--在我的眼里,北京是中国的首都,我想长大后去天安门广场瞧瞧。她的到来(当时她随父母来到湘澧盐矿,矿区就在学校边上)给班上增添了亮丽的色彩。我发现不管男孩女孩,他们的眼睛总有一种说不出的兴奋,也就是说兴奋在吐蕾吧。那女孩是一朵艳丽的牡丹,而那些女同学是一些不起眼的油菜花了。她叫李男,喜欢穿红衣,两条小辫歇在肩上黑黑的像一对小燕,她的五官在脸上娇嫩地生长,天然显着灵气。从她嘴片间流出的歌声,清悠悠的在教室里回旋。我好多次张着小嘴将这些甜歌汲进心里。她说一口纯净的北京话,听上去那么动听,清晰的词句好像刚出土的豆芽,又像秋天紫色的葡萄,清甜可口。
不几天一些同我似的调皮蛋(全不如我帅气,聪颖)开始千方百计向她靠拢。然而到头来他们的内心总是空空荡荡,而我这个记忆力惊人的男孩却获得了她的亲睐。每到放学我总是听得见满屋子的读书声,同学们一副可怜巴交的面孔,人人低着头对着书“念经”。唯独我站在窗外,厚着脸皮盯着那美人儿发神。当她抬头瞥见我时我却泼了血似的脸红齐耳根。这当儿,那位严厉的老师雷霆大发,骂他的学生全他妈一群笨猪。李男快要哭起来了。一种忿怒冲击我的心头使我暗暗骂老师不得好死。那老师好像有一对顺风耳,立刻转过头来呵斥我滚蛋。
有一天,我记得是一个美丽的春天,太阳射进窗口在对面墙上镀上黄色的光柱。我发现在我前面一米远的课桌旁浮着一颗黑色的脑袋,两只春燕在红海的浪波上跃跃欲飞,阵阵清香从那对羽翼里飘过来。当那一阵香气穿越我的鼻孔在我肺叶间滑过时,我感到我的身体好像注入了氢气。我的心渐渐飘然起来,恨不得朝那对春燕追去。这不是幻觉!这是活生生的现实。李男就坐在我的面前。她的红上衣正是红色的海洋,而她那一对小辫梢在春风的吹拂下确实在飞呀!我目不转睛地盯着那迷人的身影。
当我的眼光爬行的时候,只见一勾月亮从黑色的云层里露出来。那是女孩的后颈,雪白正如初升的月亮。我的眼光钉在上面,思绪一下子卡在我的神经管道里。而此刻教室里的一切都消失了。我如呆子一般延伸视线,紧跟着我的身子慢慢朝她倾过去。就在我伸手去碰那枚人间月亮时,忽然听到如雷的大吼,顿时满屋回荡一阵仙笑。我如梦初醒,发现周围全是活泼泼的面孔。正在这时,有一只手像钳子似的夹住我恶狠狠地往上提。“出去,出去,你这个没教养的野猫。”一丝丝白色的唾沫从那黑古隆冬的牙缝里溅出来。我满脸通红,像一个罪犯低着头被老师驱赶到门外。
不几天我与一位大城市的同学好起来。他叫刘波,在我眼里他是班上的美少年,身材颀长,面貌清秀,眼睫毛像女孩的一样细长而幽黑,和李男一样也说一口北京话。他就坐在我旁边。上课时,我发现他同我一样痴痴地盯着那美人儿。每当他的眼光在她上面攀缘的时侯,我就吃起醋来。看来他是不知羞耻地爱上她啦。有时他小心翼翼地乜着我,而我的眼睛猛然蹿起一股火焰。醋劲儿使我的脸走了型,形同一个可恶的妖怪。刘波胆小如龟,倐然把头缩到一边。我知道他非常怵我。只见他的身子蜷缩在座位里不停地哆嗦,半晌不敢朝那女孩望。我暗暗得意。凭身材来说,他与我不相上下,可就力气来讲,他是远远敌不过我的。后来他之所以同我亲近,我想他是怕我往后揍他。他不是不知道班上很多同学都服我,我要他们左转就不敢右转。
夏天的晚上我睡得很迟。不是门前数星星,就是去野外捉萤火虫。可是夏天的白昼总比黑夜更吸引我去与一群调皮鬼做游戏或恶作剧。尽管毒日头如烙铁般烫着大地;尽管阳光将我一脸的汗水剪成泥鳅;尽管那些长舌妇在我娘面前嚼舌,可我照玩不误。
我记得那个礼拜天我好不容易从书海中爬上岸来。我们一群同学在岸上飞跑。世界像一个偌大的烤炉,太阳在烤炉上燃烧,沉闷的空气触着都灼手。乡野里看不见人影,狗蜷伏于树下,牛羊早就躲到农舍去了。而我们这一群不怕热的活神仙奔向那座水库的尾端。
我的正面是一面不规则的明镜。水面远远地铺开,最终与连绵的群山形成若干个钝角,而天空就挨着钝角线白茫茫地扑下来。薄雾在水面上升腾。阳光穿过云层在微波上撒下点点金光,一如无数条小鱼翻起的脊背。山腰处只见一缕缕飘带像云雾一样,若隐若现,时起时伏,看上去要多自在就有多自在。透过那山顶峰,我只能依稀地望到远山的轮廓,而正是这些轮廓给我一种神秘的遐想。我想有那么一天,我爬上山顶,该是多么愉悦啊。
我们像白鹭似的纷纷扑向那迷人的水库。我张开膀子朝深绿色的水面游去。我的同伴跟在后面。我听见噗噗的打水声。刘波也跟着我们蛙泳,渐渐地他被我甩在后面,不得不拼命向我游来。就在我们扑打水面的同时,我看见一个红衣女孩往我这边凫来。她是李男,她喊我,身子平稳地浮在水面形同一条美人鱼。紧接着她的双腿伸张,下额朝一边撅起,两臂像摇橹似的向前划去。她游泳的姿势优美极了。忽然她朝我游来,撞了我一下,将我按到水里。当我冒出水面时,我发现她已经撇下我们径直向前游去。我心中怪不是滋味,一股拼命劲逼我向她追去。追啊追啊追啊,她好像逗我似的,将头车过来盯着我笑,不停地说着来啊来啊。我说你别得意,看我不超过你。她把头沉到水里,像利箭似的在水中射出一道槽。我拼命追赶,可是感觉两腿越来越不对劲,想退下来。然而自尊却板着脸说你这样还算一个男人么?忽然,从我身后刮来一阵又一阵呼喊。我条件反射似地踩起水来,两眼朝相反的方向望。刘波在岸边洗脚,而一些不起眼的伙伴都在浅水里观注我们,时刻担心我们的生命。我不能再前进了,不得不在伙伴们的注视下退回来。而李男却躺在水上,面朝天空,就如同躺在床上一样。
二
回忆读书时的午睡,那真是叫我永志不忘。
当铃声扑进教室的时候,我发现同学们全都像洪流似的涌进来,接着是一阵呼呼的声响,可以听见人与桌板的碰撞声。随后全班同学或侧身或仰身贴着硬硬的木板,两眼转得比猴子还灵活。有时,一阵叽叽的窃笑和着几个女孩的悄语,其间还有某男孩的响屁。当教室静下来的时候,我躺在板凳上双手合抱,两眼悄悄地向四面搜寻。我看见李男在我右边侧着身子,一双眼睛温情地盯着我。我感到有一种电波火速掠过周身,于是也转过身暗暗对着她笑。她厥着小嘴给我扮鬼脸,然后翻身与另一同学说话。我望着她的背想入非非。不久之后,我听见某些同学佯装的鼾声。
那一次午觉我始终未睡,思绪搅得我不得安宁。我想我们这麽玩来玩去她应该对我有好感了吧,如果她是捉弄我那我多没面子,从她盯着我的眼神我感觉她是喜欢我的。尽管我们还未成年,但只要我去亲近她,我们会成为好朋友。那时候我根本不晓得什么是爱情,老师从不在这方面做文章。学校有好几条规章制度,男生不能同女生在一张桌上读书,男女不能交头接耳,更不能并肩而行。尽管这样,我还是背着老师千方百计同李男来往。后来老师发现了,而且也发觉班上的男同学都有点异样。上课时有好多双眼睛宛然蜻蜓似的在李男周围飞来飞去。鉴于这不良倾向,老师只得将女同学编成一组。男女之间隔着一条走廊,而李男就挨着白垩垩的墙壁,大群女孩成了她的“警卫团”。然而我坐在哪里呢?天啦!那可恶的老鬼把我编在最前面。每当我站起时我的头几乎要碰到老鬼的眼睛。那几个月的日子真不好受。上课时李男似乎一下子消失了。我常常转头看她在是不在。一次,老鬼正在读课文时,我转头望着李男。突然我的桌上蹿起冬冬的响声。我觑见那老鬼在我鼻子上方挥着教鞭,两只细小的眼睛透过镜片斜视着我。我浑身打战,头缩得像罪犯。我捂住双眼,透过指缝我看到老鬼的口腔变成一个黑森森的洞口。我很害怕,担心被他吞了去。
我所说的老鬼其实一点也不老,刚刚走过三十九个春秋。我之所以称他老鬼,不仅是他的面貌憔悴,主要是时光老爹几年前就在他额上提去大把头发。尽管他颜面苍老,然而他的衣装却显得青春。也怪不得他是一个教师,又比别人多一点小聪明。他晓得只有浅色的衣服才能衬托他的外貌。他才不管乡下或城里,不管走到哪里,他决不能让自己的装束有失学者的身份。听人说他年轻时是一个美少年,曾经吸引过不少红花闺女。而那些情窦初开的女孩不曾进过他的家,因为他整天被一个恶婆管着。那母夜叉总对他说儿啊,听娘的话,娘不会指使你走邪路,你要好好读书,将来当了大官让你娘享福。儿啊,你八字好,我看过老皇历,你是当大官的料。听娘的话,别惹那些妖精。儿哪,发奋读书,从古到今,只有那些读书人才能出人头地。尔后,老鬼果然听了母亲的话,高中时成天泡在书海里。不久他去应考,没考取,反而带回一肚子烦恼。他娘劝他,要他继续读书,他去考场,同样满腹怨气。末了他不得不放弃考试,从苦海岸边转过头来,在不失身份的情况下,做了一名乡村教员。他戴上一副深度近视眼镜,渐渐地他的眼角出现鱼尾纹,日久的忧郁削去了他脸庞的丰满,颧骨凸起,与他的下巴形成一个倒立的三角形。青春从他眼神里无情地溜走了。早先追他的女孩都成了几个孩子的母亲。而他至今还在孤独中徘徊。长期僧侣似的生活使他难受。后来他终于与一个以前相好的同学发生了关系(那女人一年前失去丈夫)。同学们知道了他的丑事,暗中骂他色鬼。那女人住在学校附近。我经常望见老鬼穿过那条小径偷偷溜进那女人家里。每当我看到那摇摇晃晃的影子时,我就暗忖,要是哪天老鬼与我过不去我就狠狠地作弄他一下。
不久之后我终于做了好事,同学们得知,人人笑破肚皮。事情是这样开始的:
有天李男对我说,她说老师对她不怀好意。前天放学后,他把她叫到房里,帮她改作文,谁知道老鬼把她拉到怀里亲吻。她开始叫喊,接着跑出来哭哭啼啼的回到家里。她还说那天晚上一夜未眠。我听着火起,恨不得把老流氓剁成八块投进河里喂鱼。于是我打断她的话:“你别说了。我明天不为你报仇就是小狗。”一阵笑声欢畅地流进我耳内,好像泉水叮咚。接着她闪动着眼珠问我怎么报仇。我拍了拍胸,显出英雄模样对她说:“区区小事,明天晚上你最好跟我去瞧瞧。”她又笑了。我看见笑声从钻石般的牙齿间流出来,接着我看见她转身踮着脚飘然跑向那排瓦房后面去了。
想好了恶作剧,我就邀刘波、李男、狗儿。狗儿背着锄头,我们四人踏上通往寡妇门前的路。
天黑得像锅灶,远处的黑暗深沉,几点微微的灯火像是挂在天上,而近处的黑暗像被山岚冲淡了似的,可以看见几家瓦房,和一些不规则的田地。我们向那山坡行进。山岗上,一幢瓦屋像巨人似的高耸着,暗中窥视着我们。我们就在寡妇门前那条一米多宽的小径上停下来。约莫半小时,我们挖了一个半人深的地洞。然后我吩咐狗儿用粪瓢舀来大粪灌进洞内。掩好洞口之后,我们躲在两根桃树下等那色鬼经过。四下并无人声,晚风吹拂,好像荷叶在我脸上抚摸。我们趴在树下。我听见嗡嗡嗡的蚊虫声,好几只蚊子将舌头刺进我的腿肚。我痛痒得难受,狠狠将腿肚拍了几下,紧接着这群细小的蚊虫叫嚷不休的逃到一边去了。夜深了,不见动静,寡妇的房里没有光亮。我们屏着气息耐心地等待。我们等啊,等啊,直等得肚子咕咕叫。我终于听见大门打开的声音。一个影子像幽灵似的飘出门。一切皆无动静。我只看见那影子轻如羽毛似的向前移动。那影子愈来愈大,愈来愈高,寂静中我听得见脚踩地面的声音。果然是老鬼,我暗暗地说。当他的身子朝洞口逼进的时候,他的脚刚好擦过洞边。这当口,一种难得的机灵夹着怒火在我喉咙里混合成鬼叫,一阵“鬼叫”像飓风似的朝他刮去。老鬼大喊大叫,妈呀鬼的叫了一大串。就在他哭喊的同时,我看见他的身子左右摇晃,活像一个醉鬼。突然,我听见他陷入洞里时的尖声嚎叫。他一面伸开双手一面往下坠。“鬼来了,鬼来了。救命啊,救命。”这当儿,寡妇的大门吱呀吱呀的开了,漆黑的门洞走出一个披头散发的女人。一种好奇心唆使我匍匐前进,而后面的他们也悄然爬来。当我停下抬头时,我望见那女人肥胖得形同一个气球,圆圆的身子在黑暗中滚动。女人只穿一件短衫,一条短裤。不一会儿,女人挥动双手走到离我不远的地方。她的衬衣是敞开的,一对肥硕的奶子在我眼前耸动,仿佛随时都会掉下来。她那凸出的肚皮白生生的,屁股狠狠地撅起,像是与她的脑袋拔河似的,死死地阻碍她前去的力量。她终于气喘吁吁地来至洞边,一股臭味连同受害者的吟呻从洞口冒出来,一直钻她的鼻孔。她呵欠连连。“我操他的祖宗,这是那个王八蛋干的?喂,老背世的,快起来。这儿没鬼,老娘火焰高,鬼不敢来。”那边路上有人叫喊,有电筒朝这边扫过来。我们一跃而起,飞也似的朝相反的方向跑去。
三
第二天,当老鬼跨进教室的时候,我发现他的脸比以前陷得更深了。教室里鸦雀无声。老鬼上身前倾,十指抵着桌面,两眼透过镜片在学生中间搜寻。忽然,他的眼睛停留在我的脸上。刹那间我该死的脸臊得通红,很自然我那对眼球就滚向一边去了。
“同学们,你们全都听着,昨天晚上发生了一件不幸的事情,一位老师正要去办一件事,可是在途中却遭到一群歹头的迫害。据我判断,这群歹头就在我们班上。”
老鬼还没说完,教室里就起了一阵骚动,同学们面面相觑。
“有人自以为聪明,他做的坏事当别人不知道,同学们,你们看,这是谁的钢笔,谁的?”
遭啦,这是狗儿的钢笔。我朝狗儿望去,在我眼里,狗儿的身子缩得像刺猬,黑黝黝的头发往脑袋里钻。
“陈克军,站起来,钢笔是怎么丢的?”
狗儿站起来,显出一副狼狈不堪的摸样。
老鬼向他走去。
“到前面去老实交代。”
狗儿走到黑板底下,面向黑板,身子弯得如一条弧线。老鬼走过去扭转他的头。这时候,狗儿全身开始筛糠似的摇摆。
“说,昨天晚上你干了些什么?谁带的头?”
“我……我。”狗儿朝我一瞥,终于忍不住哭起来。狗儿这么一哭我也就只好摊派。
“是我带的头。”
“张小华,你胆大包天,竟敢与老师作对。”
“你能把我怎么样?”
“我开除你学籍。”
“你敢,你他妈搞女人,还有格管我么?”
“你血口喷人。”
“我亲眼看见,你还想抵赖。”
老鬼那瘦长的身躯朝我扑来。我弯腰将桌腿包住,脸与肚皮挤在一起。这时,他的大腿挨着我的肩膀,而他那双满是青筋的手拽着我往外提。我使出吃奶的力气同他对抗。当我的双手快要分开的时候,我突然朝他咬去。他“哎哟”直叫,不得不松开。接着我发现他的下巴上我咬着地方流淌着大滴大滴的血。疼痛掠过我的大脑,他的拳头猛击我的头部。我怒火中烧,将人间最丑的语言一起喷在他脸上。这时,后面传来女孩的喧嚷。从声音断定,我敢说那是李男在为我说话。她大喊着老师不对,不该欺侮学生。在他的带动下,全教室的同学一个接一个的嚷开了。那可恶的老鬼看着苗头不对,连连说着反了反了以及一些混杂不清的话,然后的确像老鼠似的夹着尾巴溜走了。
四
自从那次我与老鬼大闹一通之后,第二天我就被校长开除了。当我走出校门的时候,心情真不好受。同学们都侧过头来,无声地目送我离去。我知道他们大部分都舍不得我走,而各自有说不出的苦衷。我没回家,只是独自走过操场,朝某一座山奔去。太阳躲到云层中去了,大地失去应有的色彩。而我却扑在山上抱头痛哭。一想到从此离开学生时代,离开那些相好的同学,痛苦就像犁一样在我心田里没完没了地翻耕着。我六神无主地坐了许久。天不知不觉地黑了,我怀着沮丧的心情回到家里。
我家早先在盐井镇上,后来是那次空前规模的上山下乡运动使我们来到乡下。我们就住在一个农民的家里。那农民不久前还是一个大队支书,眼下却成了一个没有官职的农民,每天像一头被阉割的牛在田野山头干农活。他有一个矮小的老婆和三个孩子,他就是狗儿的父亲。他有四建瓦房,有一间空着。我们就住在那间空着的房间。没有什么家具,两张硬板床与一张大柜几乎占据了整个空间。母亲做饭时,一阵又一阵的黑烟熏着蚊帐。烟钻进我们的眼里,我们不得不揉着眼睛。我听到三岁的小弟哭喊。母亲丢下锅铲跑过来狠狠地打了两下小弟的屁股后开始破口大骂。我那小弟的哭声越来越大,像在扯天扯地。
我母亲是一个与众不同的女人。那时候她虽然生了我们兄妹四个,整天忙得不可开交,可她的打扮得依然像一个城里太太。当然啦,我母亲的模样的确迷人,与那些乡下妇女简直有天壤之别。她有一对水灵灵的眼睛和一张很会说话的小嘴。特别是她与人打招呼的时候,很自然那嘴角上流露着甜笑,两排牙齿露出来闪闪烁烁如一串串宝石。她的脸蛋臂膊是那样白皙,于是就免不了那些乡下妇人背后说三道四。后来我母亲忍不住了,一气之下跑到太阳下晒了一天,肤色并没变黑,却比先前红润了。我父亲在一个粮店工作,每月工资养不活一家六口人。父亲大母亲十来岁,中等身材,五官端正而且开朗。父亲为人忠厚,很少言语。因了公务繁忙平时难得回家。但只要回到家时,小妹就被赶到我们兄弟的床上,半夜被褥掉在地上,而床上紧紧挨着四个小小的躯体。
乡下的生活环境使母亲变成一个性子火爆的女人。生活的重担压在她肩上,叫她的没日没夜地操劳。她勤劳、要强,很注重卫生,随时都担心我们生病或突然死去。在我那时的眼里,母亲是一个脾气糟糕的女人,别看她在外人面前笑逐颜开,可是到了家里你就会告她的饶。她经常用细竹条抽打我们。那时候,家里数我最调皮。每当夜深人静,母亲总是揭开被褥,脱得我一丝不挂,然后用准备好的细竹条抽我屁股,疼痛使我不得不哭。那时候我恨她怕她但不敢与她作对,只是暗暗地盼望自己快快长大,离开这个凶狠的女人。我听她常常抱怨,说弟弟妹妹没我这么淘气,还说像我这样调皮捣蛋,长大后肯定没出息。她经常骂我为何不得急症死去。她骂人可恶得要命,什么剁八块的,砍脑壳的,遭枪打的,全不是一个母亲骂人的语言。
记得有一个黄昏,我吃罢饭步出家门。天上烧着晚霞,太阳已隐没到云层里去了。我在狗儿家门前叫他出来,余音还在空中飘荡,他就在我面前手舞足蹈了。我说狗儿别得意,等会哭都来不及哩。白天我在班上做了坏事,全校点名批评,事后还叫我写检查。吃饭时我发现母亲面色难看,也不同我说话。母亲一定晓得了,晚上会受皮肉之苦。
我把狗儿叫到隐蔽处,开门见山地问他帮不帮忙。他回答得干脆,说不管我遇到任何困难他一定鼎力帮助。我相信他的诚实于是对他说,我叫他今晚给我做伴,到野外过夜。那时候我不怕人却很怕鬼。我想要是我一人在外过夜很可能被鬼捉了去。
天渐渐黑下来,远处有狗在汪汪地叫。我们来至生产队所在地,在两个草堆中间躲起来。我们紧挨著,彼此沉默不语。天黑定了,附近有什么东西在动,像是一只狗在奔跑。继而又有什么东西在鸣,同时我耳畔好像有蚊子嗡嗡飞,接着远处又传来一声狗吠,刹时吠声四起,其间有一只狗扯着嗓子哭。
狗儿吓一跳,死死挨着我的胸。
“我怕,有鬼。”
“有什么好怕的,鬼不敢来。”
我也害怕起来,心跳一阵比一阵快。我把手捂在心上,用草盖住我的头部。一会儿我感到出气不来,于是只得将草弄开一条缝。狗耳的头狠狠地抵着我的胸部。
“狗儿,狗儿。”
一个女人在远处的夜空里呼叫。
“毛儿,毛儿。”
有一个女人高喊着。狗儿在我怀里动了一下。
“毛哥,姆妈在叫我,回去吧。”
我没有说话,死死把他抱住。
喊声愈来愈近。
“狗儿。”
“毛儿。看他们在草堆里没有。”
这是我母亲的声音。我急出了冷汗,想动又不敢动。忽然,我身旁传来人走的脚步声,一只手在我头上掀了一下。
“他们在这里。”
“哎呀,这两个死鬼。”
我母亲揪着我耳朵提起来。
就这样我被母亲带到家里。我洗好手脸,然后躺在床上睡觉。当我醒来时,床上只见昏暗的煤油灯光。我母亲的脸浮在空中,先前的漂亮面孔不见了。呈现在我眼前的是一个马脸巫婆。吓煞人的吼叫爆出来,整个房里都在震动。我清醒开来,只见母亲举着细竹条两眼喷火一般地瞋着我。而我这时全身被脱得赤条条的了。
“叫你听话,你偏不听,不打你你不长记性。老实交代,白天你都干什么去了?”
“我……”由于往日的习惯喉咙早已被什么东西堵塞了。
竹条抽在的背上,我立刻打了一个滚翻。我开始喊叫,两手摸着相互交叉的膀子。
“你说不说,不说老子打死你。”
竹条不住地抽打。我没张口。那时候我情愿死去也不愿向她屈服。
五
我说过狗儿是我的同学,长着一颗奇特的脑袋,他喜欢笑,他笑的时候,脸上的皮肉把小眼睛挤成一条线,同时他的嘴巴有趣地扩张成0型,他的下巴消失了。他有一种习惯——发火时总是握紧双拳在空中挥动,他那张大嘴怒吼着仿佛随时都有炮弹发射,可他就是不敢挪动身子。初次与他打交道的孩子看着那摸样会吓得飞跑。不过与他玩熟了的伙伴总是拿他当猴耍。我初到乡下时,他常跑到我家来玩。他站在那儿呆头呆脑,瞄这瞄那。随后他就眯着眼发笑,临了他张开双手摇晃着肉都都的腿子模仿我们的游戏动作。后来他终于能同我们一起玩游戏了,再后来他就成为我的大将,参加我组织的游击战。
天亮后不久,和往常一样,我匆匆吃罢早饭,背着书包佯装上学的样子走进那条凹凸不平的山路。不久我听到有人叫我,狗儿与另一个同学追来了。狗儿愣头愣脑地问我。“你还读书?”我拍着他的肩膀说,我说我怕母亲知道,只得装模作样去上学。其实我是舍不得李男,和那一群同学。我只在学校附近溜达。狗儿说他今天不去学校,干脆陪我玩。我觉得没有人陪我玩时间不知怎么打发,也就不说多话。想不到另一同学也不读书了。于是我们三人向学校后面走去。一路上我看见几个比我小的学生高高兴兴地跑到前面去了。这时候,从我左边的田界走来三个同学。李男就在前面,中间是她的好朋友陈佳,刘波在她们后面。只见他们向我走来。李男问我有没有挨打。我说我是程咬金,打不死的。这是狗儿插话说我们不去上学了,到野外去玩。然后问她去不去。李男笑着说去。刘波兴奋得不得了,打机关枪地说他也要去。就这样我们六人沿着田界向远处的高山走去。
我们穿过一条灰白的山路,来到一家门前。一个老农在草坪上赶鸡子。那群鸡扑棱着翅膀,格格叫喊着四处奔逃。旁边,立着一排农舍,泥巴色的土墙被风雨剥蚀老旧不堪。农舍后有一块竹园,一片大树高高地伸到天上。而太阳正在我背后往上爬,似乎要点燃那片黛色的松林。我们钻进竹园。园内树木葱茏,杂草丛生,野花开得五光十色,而那些星星点点黄白两色的金银花俯拾即是,可谓园内的王中王了。这会儿,浓郁的芳香飘过来,很是吸引我摘下来赏玩。李男和她的同学被这些花儿迷住了,禁不住问我这是什么花。狗儿说是金银花。“好香,我们去摘行不?”李男说着便扭动腰肢走向金银花丛。我只得随后。忽然,一阵嗖嗖声响传过来,我在草丛中发现一条百节蛇朝我们这边摇头摆尾地溜动。李男看见后一声惊叫,丢下手里的花,手抓住我的膀子。而身边的同学都在打颤。我一点也不害怕,冲向前捉住蛇尾,倒提起来。蛇脱离地面很不自在,朝上伸着脑袋吐出血红的舌头,吓得同学们四散奔逃。我紧紧握住蛇尾挥舞,然后像敲鼓似的朝地上打几下,它就就气息奄奄了。我捡起一把金银花塞给李男。同学们惊魂未定,再也不敢菜花了。
光线愈来愈暗,一排楠竹挡在我们前面,竹叶茂密,大片的浓荫在地上蠕动。穿过竹林,我看见两根李子树,满树的李子正低头对我甜笑。太阳在枝梢耀耀闪光。瞧见这些绿里透红的果子,我的舌头津着口水。我喜上眉梢,一个箭步,像猴似的蹿上树杆。狗儿也在另一根树上攀援。我摘下一个李子在衣袖上揩了一揩,然后丢进嘴里慢慢咀嚼,而树下的伙伴两眼盯住我的嘴巴,不禁口水涟涟。于是我一手抓住树枝,一手摘李子。我把摘下的李子甩在地上,同时也把自己的口袋塞满。我回到地上,把口袋里的李子递给李男。而李男说,这样不能吃,我们在堰塘里去洗吧。于是我们六人走出竹园来到一个堰塘。
那天我们玩得很有趣,除摘金银花吃李子而外,还做了几点钟的游戏。当太阳西倾的时候,我们又扑向那座水库。第二天又添了几个同学。而到第三天时,同学就更多了,几乎站去了班上的三分之一。我问他们为何要跟着我跑。他们回答说我不去上学,很可惜。看到这些同学为我不平,我觉得有些对不住他们。我要他们上学去。李男就说他们来了,干脆再玩一天,明天再想办法。
天空没有昨天那么高远。天色灰蒙,太阳躺在山那边睡大觉。和风吹来,使我心旷神怡。渐渐地我们形成一个较长的队伍行进在狭窄的田界。放眼望去,块块稻田大大小小地向远处展开,稻浪起伏,小巧而斑斓的蜻蜓在稻浪上翻飞起舞。这是一条低凹的峡谷。两旁的群山耸入云端,几乎挡住了半个天空,天空长长的象一条黄河,灰云叆叇,远处的山巅上好像笼罩了蚊帐,隐隐绰绰,飘飘渺渺。
我们这支队伍像游龙似的朝那高耸的天公山逼近。
天公山早先颇有名气,崴嵬挺拔在湘鄂边界。据人们说天公山若干年前是座仙山。山上生长着松树,壮硕的树干粗如水桶,地上的杂草比人要高,因为树林茂密,枝叶如盖,故而大白天走在里面犹如夜晚。里面森然可怕,野兽嚎叫,一个人不敢独行。山顶上有一座庙,庙里有一些和尚。我还听说有一个不怕死的农夫上山拜过神仙,后来居然回来了。当地的农民他说得天花乱坠。于是人们就上山开了一条道直抵庙堂。从此,四面八方的黎民百姓都来朝拜。不久以后,天公山的树被砍光,而古色古香的庙也遭到破坏,从那以后人们再也不敢求神拜佛了。
而今的天公山新起来的松树不成气候,野草远不如从前那么茁壮了,至于那些吼叫的野兽已然无影无踪了。山上没有了珍稀的野生植物,山中只能依稀地看见几点褐色的瓦片,和一些盖满青苔的残缺的土砖。大概是庙的残迹吧。
我们的队伍开始在山脚下收拢,簇成一个圆圈。大家以我为中心,问我今天怎么玩耍。我回答说我们今天要展开一次有意义的活动。这时,大家欢欣鼓舞,神采奕奕,笑声飘在我们头上,自冲云霄。我们即将进行一次“战斗”。我分派人马,谁先占领高地谁就取得胜利。同学们异口同声地说好。接着大家推选双方司令。当我和李男被推选为双方总司令后,同学们伸出右手按掌心掌背分出敌我。白为共[chan*]党,黑为国民党。我伸出掌背,充当了国民党。狗儿、刘波,还有七个同学由我指挥。其余的都被李男带至一边去了。一切准备就绪。当狗儿吹响冲锋号(狗儿把两手握成筒挨着嘴吹)的时候,我们迅速向山顶冲去。
我第一个跑上山顶,发现周围是那样寂静。狗儿他们还在山上爬.而李男的部对队不见动静。这刻,太阳钻出云层,眨着惺忪的睡眼。在太阳的注目下,我鸟瞰山下的田野,和点缀在万绿丛中的农舍,感到胸次舒泰,对面山上的景色真美啊!忽然,狗儿他们从我身后走过来,面对山上的美景,人人兴奋得拍手大叫。我想他们高兴得太早。一会儿,我前面的山坡上冒出几个人头,李男举着木手枪从我左边插来,就这样双方展开了拼斗。在我的号召下,狗儿及全体战士扑在地上,他们头上戴着树枝编制的帽子,有的把松果抛向对方,有的夹着自造的炸药包匍匐前进。而狗儿开始学机关枪叫,哒哒哒。我躬身在他后面挥舞着右手,显出一个长官摸样大声喊道:“战士们,给我打。”说着,我打响自造的火炮枪,随后,战士们把松果朝共军掷去,子弹越过李男的头顶打在她同志们的头上。顿时,只听见李男高喊着:“同志们,为了打败反动派,为了解放劳苦大众,冲啊。”随着喊声,李男的部队冒着枪林弹雨拼命向我们冲来。而我们这支国民党的部队吓得魂飞魄散,一个个丢盔弃甲,抱头鼠窜。我这个总司令终于做了共[chan*]党的俘虏。
这时,山脚下走来一群人,母亲、校长、老鬼,还有两个女人。同学们惊慌失措,连忙往树林里钻。尽管我内心害怕,可是我还得显出英雄模样等待他们训话。校长向我们走来,问谁带的头。同学们你看我我瞧你,半响不回答。正当我要开口时,李男抢先说是她带的头。于是大家的目光射在她脸上。而她若无其事,面不改色心不跳,俨然一副方才打仗的神情。母亲两眼瞪着我。老鬼也朝我乜视。校长继续问话。李男对他说道:“学校随便开除学生,我们不想读书了。”同学们胆大开来,跟着她嚷。这当儿,老鬼忍不住说:“你们不读书干什么去?”李男说读书可以,必须答应我们一个条件,那就是让张小华复课。校长说张小华读书的事你们不要管,学校自有安排。
那天晚上我没有挨打,母亲给我上了一堂政治课。从她的语气中我晓得她已然对校长说了好话,我可以上学了。
我感到深深的内疚。大家这么帮助我,我却稀里糊涂地混世度日,一心想成什么英雄。那天晚上,要不是老鬼上门的话,毫无疑问我又要受到皮肉之苦。在今后的日子里,我一定好好学习,不与老师作对。
当我回校的时候,我发现满教室的同学都把亲切的眼光投在我的脸上,我很感动。叮叮当当的铃声响过之后,教室里哑然无声。老师走上讲台,我们起立然后坐下。我发现老师笑粲粲的,富有节奏的语句从他口里流出来,生动而充满磁性。与我相好的同学正襟危坐,洗耳恭听。放学后,老师将我们这群好伙伴留下来补课。
六
转眼已到初中。我又回到了母校。
母校离我家不到八里路,坐落于镇南头,是一个封闭的四合院。院内有六栋瓦房,虽不是高楼大厦,却也俨然,有两个操场,有三十多根高大的梨树,也有一些体育设施,譬如单杆、乒乓球桌、篮球场什么的。我回到母校的时候,里面面貌大变,斑驳的墙壁已涂得雪白,往日的小学已然废除。现已成为正规的中学。学生可以由初中升到高中,老师绝大部分都不认识,除先前教过我的三个教师外,还有一个就是我敬重的杨月兰老师了。她是我的启蒙老师,我之所以成绩优秀,与这位老师是分不开的。她是我一年级的班主任,除教语文而外,还担任音乐教师。三年的教学,她与我们建立了深厚的情谊。那几年,同学们都很听她语重心长的教诲。她长相出色,身材颀长,看上去像电影明星王丹凤。她穿戴适中,吃喝清淡,说话时眼神温柔,面含微笑,很少见她发脾气。不过上课时她对我们够严的。假使有同学做小动作,她会把眼光扫过来,顺便说句:李少卿同学,你在干什么?大家都在瞧你呢。说得那同学面红耳热,以后再不敢犯毛病啦。杨老师即严厉又和蔼,故而我们喜欢她但也怕她。尽管她不发脾气,可是她的眼神在告诫你,提醒你上课时要用心听讲。她是军属,平时受人尊敬。她有一个女儿叫林苑。那时候她三岁,长得像军官爸爸。班上的女同学都喜欢逗她玩。她很久没见爸爸了。和妈妈一样老想着远方的爸爸。两年过去,杨老师依然同以前一样两条长辫子垂至腰下,身段那么苗条,面容那么迷人,仿佛夏天的荷花。
我来到初十一班。刚到班上,使我最吃惊的是那些同学,他们都比我高大,而且壮实,看样子力气十足。这使我大为不快,以致几天寝食难安,话也不如先前多了。往日的王国业已崩溃,我再也不是孩子王了。而眼下那些同学绝大部分都陌生,我对他们的性情一点也不了解。一想到我往日的声望将毁于那些高大同学的脚下,我就感到十二分的失意。然而五天前,我仍然以孩子王的姿态出现在我的王国。
那个戴眼睛的老师(老鬼)要搬家。我到处联络,组织十个男生帮老师的忙。第二天我起得很早,起床后匆忙炒了一碗饭吃。太阳还未露头,我就到了约定的地方。不一会儿,同学们来了二十个。我们涌进老师的家。老师正在吃饭,那位老恶婆面带疑惑地询问,我们说帮老师搬家。老师问我这是谁的主意,我们都不回答。老师拍着我肩膀笑着说:除了你还能有谁呢?老师叫我们坐一会。家里总共不到五把木椅,我们坐得下么?老师说去到隔壁借。我说我们就站一会。老师吃完饭,我们便开始行动。
老师被调到母校。我们都为他荣升而高兴。我想,老师不会成为我们的班主任吧。
老师家里的东西不多,但很整洁。两张床一张桌子四把椅子。我说就这么点东西?他一笑,把我们带进另一房间。三面墙摆满了书架,上面的书大多已老旧,。我感到奇怪,问老师这是谁的书。他说是上帝的。我一头雾水,一个小学教师不可能有这么多藏书,比镇上文具店的书还多。同学们都目瞪口呆,面目相觑。从那后,这位老师便成了我心目中了不起的偶像,我相信老师将来会成为一个伟大人物。
我问老师看了这么多的书将来准备做什么。他只是笑着说,读书是一个人最快乐的事情,他不能估计自己的未来,但他相信他的前途是美好的。我们着手清理家什。我和李男狗儿清理书籍。在老师的指点下,我们把书扎成小捆。我们清理的时候,发现大部分书都是小说,有中国古典名著和现代经典,还有一些外国名著。
书已清理完毕,老师找来板车,把床与书放在上面。于是我们二十个同学跟着两张板车,各自拎着小捆书。像一支游行队伍,辵在满是沙石的公路上。太阳眨着璀璨的眼睛,对我们开怀大笑。这时候,李男领唱一首革命歌曲,大家热烈响应,于是歌声荡漾,一直飘向那座水库。乡下人停止劳作,听我们歌唱,行人收住脚步,笑容满面,远处的群山也竞相呼应,含情地目送我们这支队伍离开。来至镇上,我望见人们走出屋子,像是迎接解放军似的挤在两旁。而阳光朗照,使小镇格外明亮。老师叫我们停下来,随后把我们引进一家饭店。板车搁在门前,我们把各自的书堆在门角落。老师开始叫菜。我们围桌坐下。老师却拿着什么东西出去了。看样子好像一件贵重的衣服。我感到好奇,老师拿衣服去外面干什么?我无心吃饭,悄悄跟着老师出来。老师走进交易所。我通过窗口,窥见他与一个中年汉子交谈。老师打开包裹,是一件呢子大衣。我紧张起来,一股冲动迫使我走进去。我想这件呢子大衣,老师平时省吃俭用才买下来的,买来还不到一年。眼看这件衣将要落到别人手中,我不觉流下泪来。
“我不想要。”
“便宜卖给你行么?”
“多少?”
“十二块。”
没等对方开口,我就冲了上去。
“不行,老师。”
“你来干什么?还不去吃饭?”
“我吃不下,老师。”
我没法阻止这事。老师还是以十元钱卖出了那件宝衣。
吃饭时我没说话,一心想着如何把那件衣服换回来。那天回家的路上,我把这事道出来。同学们甚为感动,有的还流下眼泪。我提出想法,我说我们想办法凑齐十元钱,把老师的衣服要回来。李男头一个表态说她出一元,。我硬着头皮说出同等数字。同学们感到为难,一时不好开口。那时候钱非常宝贵,一角钱能买好几样东西。除我李男刘波外,其余都是乡下孩子。我替他们出谋划策。我要他们回家对父母说,老师不幸得病,无钱医治,班长要同学们凑点钱,我还说家里有蛋,可以拿出来换钱。我的主意得到大家同意。
两天后同学们凑齐这笔钱。我拿着钱,邀了几个同学向小镇出发。来到交易所,同学们在外面等待,我与刘波跨进去。那中年汉子问我找谁。我说找他换回衣服。他问我什么衣服,我说老师的呢子大衣。他坐在椅上无动于衷,很神气的样子。我搜出十元钱。
“谁要你的钱。”
“您行行好吧。”
“走,少管闲事。”
他站起来,堆我出门。
“你给不给?”
我提高声音。
“就你十元能换我的呢子大衣?”
“前天换的时候我在场,你只给十元。”
“你胡说。”
“你给不给?”
“不给。”
他想以走了之。
这时我同刘波抱着他的腿子,外面的同学冲进来,把他团团围住,他无法挣脱,最后终于让步。
七
果然不出我所料,那位老师又成为我们的班主任。因为我个子小,所以被编到最前面。我又到了老师的眼皮底下。我为班上的学习委员,李男依旧担任文娱委员。我天不亮起床,步行七八里路到学校。当我跨进教室的时候,同学们都大声诵读。老师在黑板上写着什么。在预备铃敲响之前,班上无一人迟到。放学后教室空空荡荡,太阳跟在身后陪我回家,期末考试我获得年级第一名。
杨月兰老师教我们音乐。也就少不了和班主任接触。我发现班主任很喜欢她的女儿。杨老师的丈夫远在部队,每年探亲一次。于是两位老师的来往招来不少闲话。
学校开始排演文艺节目,以庆祝国庆。我、李男以及刘波放学后到文艺宣传队练习。那一个月,我和班主任同床共枕,因而目睹了他的私生活。
杨老师能歌善舞,而且手风琴拉得不错。眼睛老师才华横溢,很有文学天赋,编几个节目不在话下,何况他能吹笛子,拉二胡,其旋律宛转悠扬,令我百听不厌。
某天夜晚十时左右。我回到老师宿舍,不见老师人影。老师哪里去啦?我从屋里出来,走进学校后院。月华朦胧,晚风徐徐,四围静悄悄的,夜气在迷蒙的月色中游弋。忽然,在一根梨树下,我瞧见两位男女老师挨得很近。我蹑手蹑脚地行进,躲在另一根梨树下。这时候,轻盈盈的对话流进我耳内,宛如小鸟呢喃。
“你怎么还不结婚呢?”
“我早已习惯了单身汉生活,何必自找烦恼。”
“你以前恋过爱么?”
“唉,一言难尽。过去的事不想提起。”
“说给我听听,在我面前还有什么不能说呢?”
“太复杂了。三天也讲不完。”
“那你就慢慢说给我听吧。”
“今天太晚啦,你睡觉去吧。”
“你像有心事?”
“是的,同你在一起我恨害怕,觉得像小偷。”
“有什么好怕的?”
“你是军官的妻子,我是一个单身汉,我们接触对你没有好处。”
“我不怕,不就说几句话么?”
“算了,少说为佳,我们在一起排节目都快半个月了,还没有什么成效。”
“那几个节目你不满意?”
“形式主义,我想编几个有价值的节目。”
“内容想好没有?”
“基本想好了,我想编个小戏。”
“什么题目?”
“走向自然。”
“谁主演?”
“张小华和李男。”
“什么内容?”
“主要是一群中学生厌倦学生生活,讨厌形式主义,最后在大自然中找到乐趣。”
“这要不得,演出来后果不堪设想。”
“我已经写出来了。”
“不行。”
国庆节那天,全校放了假。我校文宣队要去区联校汇演。
天气晴和。我们乘班车到达目的地。我们都穿着上白下蓝服装,英姿飒爽地步入会场。
大礼堂人头攒动。各校文宣对按指定地点排队而坐。其间有一些老师,和区公所联校干部。区长亲临指导。我们由杨老师带队,坐在大礼堂的最前面。不一会儿,前面台上红色的幕布徐徐拉开,走出两位男女报幕员。音乐响起来了,舞台上飘出一群化了装的男女学生,领头的举着五星红旗在空中挥舞,一个同学扯开了嗓子,于是演员们按照节奏开始跳舞,但见他们拿红色鲜花,手舞足蹈,一会儿散开,一会儿聚拢,表演着同样的动作。当他们聚在一起时,手中鲜花闪闪烁烁,妩媚极了。第一套节目就赢得了热烈的掌声。当我们上台表演时,同学们心情紧张,人还没有出台,心跳就开始加快。独有李男沉着自然,在表演中,她演的《少女的春天获得观众的垂青。最后我们上演小型戏剧《校外的早晨》,由杨老师同班主任老师伴奏,我和李男主演。第一场:李男背着书包,笑盈盈的走在上学路上,笛声悠扬,李男唱歌。我随歌声出场。刘波与几个同学在远处唱歌,然后出场。李男呼唤,招我们过去。不远处,有一位老妇躺在地上吟呻。我问老妇人。老妇说她肚子疼。我叫同学去找医生。第二场:在一家医院,李男扶着老妇人,走进门诊室。大夫(刘波装)询问病情,李男回答。大夫检查,写处方。我和两同学去抓药。第三场:乡村农舍。我们几个同学把老妇人送到她家。老大爷笑脸相迎,握着我们的手感恩戴德,给我们拿出水果。
谢幕的时候,台下的掌声不绝于耳。
第二天评比,我校文宣队被评为全区中学文艺节目表演第一名,其中“校外的早晨”和“少女的春天”作为区联校的代表节目而到县里表演。
八
我在班上虽然成绩名列前茅,而且很有表演才能,但由于身材不高,我不再像过去一样充当孩子王了。那些高个子同学看到我成绩出色,在各方面又很逞能,便与我过不去。有时他们当面侮辱我,说几句荤话对我指指点点,这使我心情压抑。我一直想出这口气,恢复往日的声名。经过几番思索,我想用武功来对付那几个同学。我在铁匠铺打了一对吊环,吊在我家菜园那根苦楝树上。母亲问我这是干嘛。我说锻炼身体。我起得很早,差不多五点就起床了。我在树下做完体操,然后双手捉住吊环,把身体悬在空中,上下起伏,练就膂力。我相信这样练到半年,我的力气就会增长。我丢下吊环,走到树边,两个前臂对着树干碰撞,两个拳头对着胸脯猛打。有天上午我正在练习,忽然看见表哥走近,就停下来。
“近来学习还好吧?”
“还行。”
“你刚才在练功夫?”
面对表哥的提问,我就将班上几个同学所作所为道出来。表哥听后很气愤,他想帮我出力。他说他跟别人学过几套拳术。我很激动,要他当场指教。于是他就站开了马步,双拳紧紧握,掌心向上,深呼吸,忽然右手打出来,很有力的样子,像在打什么东西。然后一个转身,表哥飞起一脚,只听见空中传来呼呼的响声。我从来未看见表哥打过拳术。瞧他这么玩着,我心里痒痒的,恨不得把那套拳立马学会。我要他教我。他说不行,练拳首先要练基本功,还要懂药理知识。他教我几个基本动作,说我可以习武,但练功很苦。我说吃苦我不在乎。经过几个月锻炼,我发现自己长了力气。休假时,我到表哥那里,开始学习新的拳术。
然而,当我回到班上的时候,突然来了一场运动,学生不像先前那么老实巴交了,人人开始写大字报,开批判会,反对“智育第一,分数挂帅”,很批孔子的“克己复礼”“学而优则仕”。这次运动像一阵狂风给班上的老师猛烈的冲击。以李男为首的男女同学把矛头对准一些老师。大字报纷纷贴在墙上,到处悬挂着红色的标语,师生的感情远不如以前了。班主任像害了一场大病,上课打不起精神,心也好像丢到九霄云外去了。我莫名其妙,走上前问班主任老师。他不言声,无动于衷的样子。我很气愤,感觉这场运动给某些师生造成心灵的创伤。班里好像有一道屏障,把师生隔在两个天地。我无心读书,也不再练武,对一切都失去兴趣。我真不明白,学校为何遭此劫难。考试可以照抄,这叫什么考试?我们还读什么书?班上的功课越来越少,政治、劳动、文娱几乎成了主课,劳动,每天总是几小时的劳动。学校开办了工厂,而且又在附近乡下开垦田地。
渐渐地,班主任老师学会了喝酒,上课不再像往常那么生动啦。上课时老师马马虎虎地说写之后,遂躲在房里睡大觉。班上喧嚣不停,同学们玩小动作,打打闹闹,无人管束,宛如一个放牛场。一天午后,当铃声叮当之后,老师向门外走来。我看见他摇摇晃晃,东倒西歪地踏进教室,脸如关公,两眼血红,一副醉醺醺的摸样。当他走近讲台的时候,忽然他放声大笑,双手撑住讲台,开始发话。
“我我没醉没没醉。”
同学门哄堂大笑。
“笑什么?有有什么好好笑的?”
这时,老师面向我们,作怪兽状,眼睛恶狠狠地瞋着教室后面的大字报,怒火熊熊地说道:“这是谁写的?”
没有同学回答。
“张小华站起来,谁写的?”
我立起身回答道:我不晓得。
老师两眼在学生中间搜寻,大声吼道:谁写的?
“是我写的。”
我转头一瞧,万分惊讶,座位上站起一位女生,那是李男。我真不明白她会做出这种事。我一向敬佩她,喜欢她,把她当天底下最好的女孩看待。看来我的眼光错了。
“好好,你给我滚出去。”
这当口,在全班同学的注视下,李男神情淡然地走出教室。
“智育第一有什么错?克己复礼有什么错?同学们现在打打起精神,我开始上上课。”
九
李男在班上的名气与日俱增,不仅她美丽,而且颇有演讲才能。经过多次文艺表演,使她成为学校里的佼佼者。这次运动她一马当先,这不仅是她爱表现,敢作敢为,主要是她善于写批判文章,把理论上纲上线。不仅如此,她总是站在运动的最前列,特别喜欢做好人好事。每逢星期天,她总是帮助五保户张大妈挑水、扫地、种菜。她还有一套过硬的本领,能唱各种样板戏,尤其会唱李铁梅,从而成为公社的先进典型,常常到各地传经送宝。于是,班上那群同学都像小公鸡似的,成天绕着她转。唯我独立特性,对李男敬而远之,这自然就与同学们形成敌对关系。刘波不像从前那么怕我了,只有狗儿对我依旧。
李男被班主任赶出教室后,径自走到校长那里告状。校长是一矮小老头,能说会道,写得一笔好字。看到李男激动不已,于是理直气壮说道:“走,我带你去。”
校长带着李男走进班里,当着我们的面把班主任痛斥一顿,并停了他的课。
校长步入讲台,怒发冲冠,脸红脖子粗,大声嚷道:“这还了得 居然公开反对社会主义。同学们,你们要警惕起来,随时准备同反革命分子作斗争。今天,李男表现不错,很勇敢,像李铁梅,我要在全校大会上公开表扬,号召你们向李男同学学习。今天的事实表明,李诗文反党反社会主义,是一个现行反革命分子。他胆大包天,以假醉来煽动反革命谣言,说什么智育第一有何不好。”
学生们热烈响应,掌声一浪高一浪。
“同学们,今天提前放学。你们回去后每人写一份材料,揭发李诗文的反革命罪行。”
掌声经久不息。
同学们纷纷涌出教室。这时,一阵哭声飘过来,我听见老师在哭。我推门走进老师的房间,只见他扑在床上抱头痛哭。一些同学挤在门前,两眼睁得老大。几个女孩在一旁嬉笑。
哭声渐弱。我看见老师翻了一下身,泪眼汪汪。随后老师的鼻子抽动,小嘴张开,一串串笑声打那黑咕隆咚的牙缝里滚出来,像荒野里的幽灵。笑声穿过窗户、门栏,与那些同学的眼球相撞,像火星点燃炮竹,于是,笑声四处迸发,宛然一个个炸弹。这时,噗地一个声响,老师顿然而起,吼着冲出门外,同学们四散奔逃。
老师倒在地上,“啊”地呕出一堆饭食,接着鲜血喷薄而出。老师不省人事,俨然一个僵尸。看到老师的惨状,我不禁大喊救命。杨老师奔来同我们一道把老师抬到床上。
快去叫医生。
我飞快跑出去。太阳无精打采地西行,大团的云在天上游动。看情形要变天啦。
来到镇医院,我径直走进舅舅的内科室。我拉着舅舅说老师倒在地上了,快去救人。我们来到校门。我听见吵嚷声,感觉苗头不对,校长一定闯进老师的房间。嚷声渐渐逼近,而且愈来愈大。我看见校长带来四个高大男生,在老师房里翻箱倒柜。杨月兰老师坐在床边,守着老师昏睡的身体。校长在老师的抽屉里找到一串玥匙,然后打开箱子,在里面拿出一叠稿纸。我看见他两眼扫视字里行间,眼睁得鸡蛋大。
这还得了,反党反社会主义。校长咕哝着便领着他的小将们走出去了。
暮霭四合,太阳隐没到云层中去了。校内一片寂静。这时候,老师的房里只有几个人,我、舅舅、杨月兰老师,当然也包括近乎死亡的班主任。舅舅拿了拿老师的脉,说不要紧,只是醉了酒,睡一觉就没事了。随后,杨老师把我和舅舅送出来。天已黑定。
次日,我还未进入校门就听到里面的喧嚣,很多同学向办公室靠近,大家推推搡搡,有几个学生踮起脚,脖子伸得像天鹅,两眼凝视前方。我钻进人丛,挤到最前面。眼前出现目不忍睹的场面:杨月兰老师同班主任低着头,手绑在背后,头戴着高帽。我犹如五雷轰顶,冲出人群,走进空洞洞的教室。我真想大哭一场。然而,一股坚强的信念升上来,我不能倒下。
十
上午八点,天空骤变,乌云翻卷,巨雷在天庭上滚动,嚓嚓嚓,巨大的声响震耳欲聋,整校师生竞相涌进大礼堂。我跟着黑鸦鸦的人群,步进大礼堂,内心忐忑不安。四面贴着红色标语,雨水在窗外汇成命运交响曲。一抹闪电划过,一声雷鸣摇撼着人群骚动的大礼堂。高高的舞台上悬挂着“盐井中学批斗大会”横幅,台上摆着两张盖了格子布的四方桌,上面有一个话筒。
校长穿着褪色的旧军装,在几个老师的簇拥下,登上讲台。校长在四方桌旁立着,两眼扫视会场,面孔严肃地说道:“各位领导、老师、同学们,盐井中学批斗大会现在开始。把反革命分子压上台来。”
这时两个戴红袖章的高中生手握步枪将反革命分子押上台。一个踉跄,伴着一阵响声,只见班主任老师扑在地上,他的后面,杨月兰老师披头散发,衣衫不整,腰弯成九十度。她的脸上肯定还挂着泪水,她的心里一定很不好受。
“抬起头来。”一声怒吼之后,两位老师在众目睽睽下抬起头。我发现先前的杨月兰老师蒸发了,眼底下站着一个丑巫婆。班主任老师的脸上残留着血迹。两位老师的头上戴着纸做的高帽,上面用毛笔写着一些字,因为距离的缘故,故而字迹模糊,一点也看不清楚。
作为大会主持人,校长严厉而又大声的说道:“同学们,今天这个大会不是一般的大会,而是极其严肃的批斗大会。同学们,正当我们走在运动最前列的时候,而李诗文这个跳梁小丑从阴暗角落里窜出来,公开反党反社会主义,大肆宣扬智育第一,分数挂帅。几天前,他班上的学生李男向我反映,说他酒醉后口吐狂言,当着学生的面说什么智育第一,分数挂帅有什么错?不仅如此,李诗文还伙同杨月兰写了一个反动戏剧《逝者如斯》,你们都知道这是孔老二的话。”
说着,校长从桌上拿起剧本两眼燃着怒火,然后举起右手不由自主地吼道:“打到现行反革命分子李诗文。”于是在场的领导老师同学们人人举起右手,跟着校长高呼口号。
“同学们,更有甚者,李诗文流氓成性,经常与杨月兰通奸,这种丑行早就引起一些老师和同学的注意。昨天早晨,他们的丑行当场抓住。杨月兰作为一名军人的妻子和教师,不守妇道,道德败坏,与李诗文狼狈为奸。两人的可耻行为已为人民所不容,他们的反革命罪行有目共睹。同学们,你们要站稳立场,擦亮眼睛,踊跃上台检举揭发他们的反党反革命罪行。今天,区联校王书记从百忙中抽出时间参加这次批斗会。在此,我代表全体师生深表感谢。现在请王书记上台指示。”
那天的大会开了一整个上午,一些同学在李男的带动下纷纷发言,站在台上一点也不胆怯。
不几天,公社召开万人大会,两位老师和十几位反革命分子被逐到台上,很多学生上台发言,而我没有参加。那次批斗会声势浩大,前所未有,一公社男女老少大多都来了。末了,李诗文杨月兰老师以及那些反革命分子在公安警察当地民兵的押解下开始上街游行。街上人山人海,水泄不通。人们的口号声一浪高过一浪,直冲云霄。很多居民跨出家门看热闹,两眼凝视那些头戴高帽的反革命分子。还有一些小孩叽叽大笑,有的捡起小石子朝那些顶着高帽的坏蛋掷去。
从那以后李诗文老师被开除出学校,到乡下劳动改造。杨月兰老师却于万人大会第二天上吊自杀。
班上再也看不见李诗文老师的影子了。一位二十多岁的青年代替了他的位置。我的情绪一落千丈,整天沉默寡言。同学们开始在背后说我的坏话,还骂我小反动分子。一天午后,我在操场上散步,李男领着一群男女生走过来,只见她咧开嘴唇,咄咄逼人地问我。我气忿透顶,狠狠地骂了她一句“我操你的奶奶。”我向一边走去。有一个同学说慢走。我转过头来,发现刘波。我怒目圆睁,正要迈步,李男冲过来,揪住我的衣领拍拍两个耳光,打得我云里雾里,不知东西。待我清醒过来时,我发现被同学打倒在地。我怒火中烧,站起身朝李男就是两拳。同学们高喊“流氓”,同时蜂拥而来。于是我被他们推来推去,昏头转向。“给我打。”“打死小流氓。”我昏倒在地,不省人事。
我没有告知母亲,把这次痛打强忍在心头。第二天我没上学,背着书包来至李诗文老师的农舍。我眼前出现一娇小的女孩,她小名玲香,是杨月兰老师的女儿。我问她怎么在这里。她说她妈妈到很远的地方去了,几个月不回来。她还说是李叔叔把她接来的,要她暂住他的家。我知道这是李诗文老师哄她,对她撒了一个善意的慌。她爸爸远在部队,他一定知道了她妈妈的事,他很可能不回来了。她会成为孤儿,军官爸爸不要她了,不然她不会出现在这里。李诗文老师从屋后出现了,他挑着一担大粪,摇摇晃晃地向我走来,他放下臭熏熏的大粪,问我为什么不上学。我无言以答,开始泪如雨下。玲香不知到哪里去了。李老师面貌不堪,两眼深深地凹陷,衣衫褴陋,与叫花子没有两样。他没说多的话,挑着大粪走到一边去了。
十一
时令冬至,北风怒吼。我跟着母亲来到镇卫生院。出于好奇,我走到门前往里看。当我走进过道时,我从窗口看见一个男人裸着右臂,医生在他手臂上插上针头,大滴大滴的鲜血流入玻璃瓶里。我心下坠,冷汗透顶,抽这么多血那人还有命么?我冲进去,眼前出现李老师的面孔。我问老师抽血干嘛,医生说换钱。我明白过来,老师现在不教书了,上有老母,下有玲香,一家三口肯定揭不开锅了。面对这种情景,我不说二话,挽起衣袖让医生检查血型。老师连忙说我还未成年,不能抽血。
几天后,李老师患了急性肺炎,躺在床上不能劳动。他老母亲急得吃不下饭,对我哭诉。我只得把玲香暂时接到家里。老师得了病我不能看着不管,得想办法给他治病。
我没有心思读书了。我假装上学,把书包藏在地窑。窑顶上有一个小圆孔。天晴时,阳光透进来,里面像一间温暖而又宁静的房子,可以看见一些绿色的小草。窑外面是大片的松树,树上有鸟叫,再上面是天空。我找这窑洞,不仅放书包,主要避寒。眼下我几乎没有可以信任的伙伴了,同学们都拿我当瘟神。很久没同狗儿玩了。早晨,我看见狗儿背着书包去上学,便同他打招呼。
“狗儿。”
“嗯。”
我们相跟着走过田野山头。一路上他沉默寡言。我问他是不是也像其他同学一样恨我。他说不恨。他转过头来,我从他的眼神里感觉到他的异样。我相信只要我俩多交谈几句,我们会像以往一样亲密无间。于是我开门见山地问他,马上期末考试了,想不想考及格。他回答说怎么不想呢。他笑着时露出两颗龅牙。我给他讲解考试的方法,考场上不要慌,先做简单的,再做复杂的,当然填空题也要先做。他又笑了,显出一副憨厚的摸样,愈笑愈像往日的狗儿了。最后我问他想不想跟我学武。他不吱声。我甩开书包,立正,然后摆开马步,打起一套拳术。他在一旁看,禁不住拍手叫好。我捡起书包,往右肩上一挂。然后对他说,只要他同我合作,我就教他武功。他说行。我说李老师病重,无钱医治,看样子不久会离开人世。我还说老师对我们那么好 我们应该帮他筹钱治病。马上要过年了,有的农民在菜园里晒了腊肉,我们去偷几块换钱,狗儿同意合作。
我与狗儿走进窑洞放好书包。天气很冷,快下雪啦,灰黄的天幕低沉而不见阳光,四野无人,乡下人都躲在家里烤火。春节在即。我们走过山坡,向一家农舍走去。我提着一个布袋。狗儿手拿一根木棍。待我们靠近,我看见门前一群鸡在觅食,一条黑狗对我们吠叫,在我们面前张牙舞爪。狗儿一棍扬出去。这时,一个老婆婆出来解围。我侧着身子,发现老婆婆两眼在朝我们瞧,似乎觉察到了什么。我担心出事,于是转移地方。我们走进一家农舍的后院。我靠近后墙,听听里面是否有人。我听见有女人在呼唤小孩,小孩可能只有两三岁,因为小孩走路有铃铛声。小孩叫着“姆妈”。我很失望,朝狗儿递眼色。我们打两根光秃秃的树旁穿过,踏上山坡。翻过一座山,眼前豁然开朗,块块稻田在山脚下铺开,田野里长满绿色的草子。一条小溪傍山而流,灰雾在对面山腰上萦绕,宛然灰色的天幕。这时候,我们来到一幢气派的瓦房,大门紧闭,屋前屋后不见动静。我们绕到屋后,穿过篱笆。这当儿,我看见菜园里一根桃树,树上挂着几条腊肉,便兴奋不已。我要狗儿放哨,我靠近那根树,伸手取下两块腊肉,装进布袋。我同狗儿很快走出菜园。我们走进窑洞,放声大笑,逗打,然后把腊肉藏起来。接近下午两点时,我们又偷了两块,每块四五斤。于是我们把四块肉背到街上换钱。街上人不多,天色晦暗。我们在居民区打听,看有没有人买肉。那时候,由于没有电灯,尽管每家都照着煤油灯,但街上还是很暗。我开始敲门,接着听见脚步声。通过窗口,我看见微弱的光线下有一妇人走过来,门吱呀一声开了。那妇人问我找谁。我说我们有两块腊肉,便宜卖给她。她说她不要。她肯定没有钱,有钱人不会住那么黑的屋,我想。我们走向另一家。大门未关,一个女孩在里面玩耍,一个男孩在做作业。男孩的旁边坐着两个中年男女,可能是他们的爸妈。
“有人吗?”
“干什么?”
一个男人走出来,问我有什么事。我说父亲生病了,只得把腊肉弄出来换钱給父亲治病。“看来你还蛮有孝心,腊肉卖多少钱?”
“便宜卖啦,五角钱一斤,共二十斤。”
“我全要了。”
那人说着给我十五元人民币。瞧见他多给我五元,我不禁热泪盈眶,连忙说声感谢。
我们用板车把李老师拖进医院。通过诊断,医生说老师的病已到晚期,没几个月活了。我跪在地上说,叔叔,求求您给老师治病吧,我们有钱。医生说那就死马当做活马医。老师打上了吊针。几天以后,老师病情尽管得到控制,但他的面貌明显消瘦,而且没有钱继续治疗啦。怎么办呢?我决定再去偷肉换钱。
当天上午十点左右,我们离开老师,开始实施我的计划。天空阴沉而寒冷。我同狗儿走到一家门前,发现大门锁着。我穿过篱笆,打后门进去。那时候,乡下很多家庭后门没有上锁。我走进厨房,两眼在墙上搜寻,忽然,我看见一面墙上挂着几块腊肉,而且被烟熏得黄黄的。我从旁边搬来梯子搭在墙上,正当我取第三块肉时,听见狗儿一声喊“有人”,狗儿丢下手里的肉往外逃。我刚从梯上下来,就被一个高大男人捉住。男人一拳把我打在地上,问我为什么做小偷。我吓怕了,跪在地上求饶。对不起,老师快要死了,我想弄点钱给老师治病。那男人问我在哪里读书。我道出校名。于是那男人把我送到学校。这时,校长出现了。那男人把我一推,厉声对校长说,这个小偷,你们怎么教的?
“怎么回事?”校长问道。
“这小坏蛋偷了我的肉。”
“这还得了,把他捆起来。”校长吼道。
几个学生冲上前来,我被绑了双手。
“老实交待,为什么偷肉?”校长板着面孔问我。
我哭着说李老师不行了,我想弄点钱给他治病。
“真是胆大包天,给我打。”
在校长的命令下,几个学生对我拳打脚踢,打得我满脸流血,我昏倒在地。
十二
那次被打之后的第三天上午,校长召集全体师生,把我押到大礼堂。学生们像潮水一样涌进来。学校召开批斗大会,我像鬼蛇神一样被推到大庭广众面前。校长走向讲台,宣读我的反革命罪行(因为我偷肉给李老师治病,所以成为小反革命)。在全校师生的高呼中,一个高中生给我戴上高帽。我被人推出校门,上街游行。学生们形成长长的纵队,打着红旗,举着横幅标语,敲锣打鼓地行进在街上。我走在队伍最前面,头戴高帽,胸前挂着一块牌子,上面写着“打倒反革命分子张小华”毛笔字样。李男高喊口号:打倒反革命分子张小华,打倒强盗。我耳畔锣鼓喧天,口号声不断。
街上的人们听到锣鼓声和口号,纷纷跑出门看热闹,人们像猴似的盯着我,相互议论,说着难听的话。“这是哪家小杂种,小小年纪就偷东西,长大后还了得。”“一定有人指使的。”
我无地自容,真想死去。
我被同学们带到李老师家里。屋里传来老妇人的哭声。跨进老师的房间,我看见老师的母亲扑在老师床上,一高一低地哭喊。李男冲到前面,禁不住一声惊叫。我看见一把血染的刀子,就知道出事了。我听见李男跑出来喊着老师自杀了。我望着老师死鱼似的眼睛,开始大哭。黑暗溜进窗口,整个房里阴暗而且清冷。
十三
李诗文老师去世后,我在他床头上找到一封信,拿起来一看,禁不住大吃一惊。
小华:我的儿!
当你读到这封信的时候,我已不在人世。现在我忍着病痛给你写信,以后不会再写啦。那天要不是你母亲跑来告诉我,我也不知道世上还有你这么个儿子。你母亲对我隐瞒了十几年,看来你真是我李诗文的儿子,你有点像我小时的个性,爱玩,调皮,尽管相貌不同。如你所知,那天你与李男等同学在天公山玩,上午十时,有个女人站在窗前张望,下课铃响过之后,女人走进门问我,说是你的母亲,我抬头一看,才发现她是我十几年前的恋人。你母亲变化不大,只是面貌稍黑,身体消瘦。你母亲也认识了我,对我说找你,我说你没上学,被学校开除了。你母亲顿时眼含怒火,说道:“他犯了什么错,学校为何开除他?”我把你母亲拉到一边,然后说道:“班上几个学生没有上学,你不急,你晓不晓得他平时在哪里玩?”你母亲想了一下说你喜欢在天公山上玩,就这样我与校长在你母亲的带领下,终于在天公山看到你们。事后,你母亲告诉我你是我儿子。我当时感慨万千,心情激动。儿子,你读此信时,我已到黄泉路上。既然你我血脉相连,那么,趁我弥留之际,告知你一些家事吧。
我出生于周镇,与你母亲是邻居。小时候我们经常在一起玩耍。你爷爷是一个管账先生,你外公做小买卖。我与你母亲家门第相当。但你爷爷早年办过私塾,写得一笔好字,而且算盘打得不错,故而经常有人找他帮忙,渐渐地人们就送他一些水果。虽然两家大人没什么往来,但小孩不同,经常在一起玩游戏。尽管你奶奶家教严厉,但你父亲我还是找机会溜出门同你舅舅玩耍。我与你舅舅是同学,我俩性情相投。那时候你舅古道热肠,乐善好施,尽管家里好吃的东西不多,但只要有,总是拿出来共同分享,而我也不例外。一天,我们正在屋后游乐,忽然我听见一个女孩喊哥哥,女孩十二三岁,眉目清秀,她就是你母亲。你母亲漂亮,但性子倔强。十五六岁时,脾气愈来愈甚,成了人人皆知的“犟美人”。她有张厉害的嘴,男同学都怕她,好像周围有一颗炸弹,随时会爆炸——你母亲的确是一颗炸弹,骂起人来嗓音大,而且刻毒。那天,因为你舅介绍,你母亲眼乜过来,很傲气的样子。那时候我十四岁,中等身材,外表文雅,由于读过一些小说,比如《红楼梦》,因而对男女之事略知一二。你母亲就同红楼梦里的凤辣子,从那后我们仨在一起娱乐,读书,直到初中。初三时,我与你母亲产生初恋,春来的时候我俩找机会在油菜地中拥抱,晚秋朗晴天气,我们在棉花地沟亲吻,渐渐地恋情发展到白热化程度。记得有一年暑假(我读高中)我父母外出有事,吃罢晚饭,不久夜阴上来了,我来到你家窗口,咳嗽两声。你母亲听见我咳嗽——我与你母亲约会的暗号,便走出来。我连忙把她带至屋里,然后从后门走向前门,把前门锁住。我们在床上拥抱,亲吻,随后我们脱去衣服,在激动中融为一体。尔后,我俩经常偷偷约会。你奶奶发现我的秘密,从中阻止。那时候我是家里的独身子,父母想让我出人头地,出钱叫我读书。高考失败,父亲病故。母亲卖了金银首饰让我复读,把我送到县中学。离开你母亲我怎么有心思读书呢?复考自然不行,回家后没看见你母亲。不久问你舅舅才知道你母亲已嫁人,嫁到盐井镇。当时我像丢了魂似的,寝食难安,很长时间萎靡不振。我后来听说你奶奶把你母亲一顿臭骂,你母亲一气之下才嫁了人。
大学没考上,我却爱上了文学,开始阅读《我的大学》《悲惨世界》《神曲》。不久成为乡村教师。山不转路转。你母亲来到学校,我看见她后,先是感叹,随后寒暄。十二年啦,要不是你被开除出校,我与你母亲也不会见面,我也不知道在这世上还有你这么个儿子。
儿子,感谢你近来对我的帮助。你父亲饱读诗书,一生正直,他并没有错,人无完人,当然也有些偏激的地方。眼下很多人不明真相,跟着别人起哄,这是一种浮躁。时间是公正的。总有一天历史会还我的清白。
我已病入膏肓,吐血不止,而且夜做恶梦,感觉自己不行了。孩子,不要为我悲伤,你正年轻,只要努力,前途一定是光明的。
冬天在即,春天还会远么?
父亲即日
初稿于一九八七年
小改于二零一零年
-全文完-
▷ 进入旷野风的文集继续阅读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