家中老屋背后,有一棵皂角树。
我与他初次相识,是在十八年前和丈夫确定恋爱关后第一次到他家时。丈夫的家,在一条清凉的小溪边。一条凹凸不平的乡村公路沿小溪蜿蜒而上,夹岸的槐花在四月灿烂如雪,在经历了一段“山重水复疑无路”的惊险后,终于在“柳暗花明”间见到了他家的红砖墙小院。
踏进小院,一块块碧绿的菜畦闯入眼帘;抬眼望,一块普通的农家四合院横在前面;站在院子中央,远远就望见了位于偏房老屋背后的那棵高大的老树。房子遮住了它的主干,只看见高高的房顶上那巨大如葢的树冠,泛着嫩嫩的绿意,映衬着碧蓝的天宇。那扑向院子中央的枝柯如一双双巨手随风摇弋,好像在欢迎我这位远道而来的未来的女主人。
“那就是我家的皂角树”。丈夫眯缝着眼睛,有点神秘地望着老树对我说。
丈夫说,这棵皂角树可能有好几百年历史了。一百多年前,当他的祖上从江西老家一路逃难入川搬进这个四合院时,这棵树就这般模样了。那时候,他的曾祖父是朝廷的盐官,他家是远近闻名的大富人家。皂角树下是前花园,四合院后面还有后花园。青砖壁瓦,朱门翘檐,古朴典雅。房前是一衣带水的清清盐井溪,园中是芬芳四溢的花园,屋后是笼笼翠竹。
每年春天,皂角树开始长出新叶。嫩绿的叶子密密地布满枝头,如给四合院撑了一顶翠绿的大伞。四合院里的女人们便坐在树下干净的石凳上绣花纳鞋底,嗑瓜子拉家常,孩子们嬉闹着,围着皂角树捉迷藏,连树上的“知了”也不甘寂寞地扯长嗓子凑着热闹。
夏天来了,嫩绿的叶片转为深绿,繁密的枝柯间开出了一串串淡黄色的小花,花谢后结出了许多月牙形的皂荚。在“知了”一天天的催促中,单瘪的皂荚肚子一天天大起来,鼓起来。
秋风来袭,已经成熟的皂荚经历着分娩的痛苦。绿色的叶子在阵痛中开始泛黄,踉踉跄跄跌下高枝;瓜熟蒂落,皂荚们也纷纷跌下高枝,躺倒土地温暖的襁褓中。
这下可热闹了。四合院里的女人,孩子们纷纷挎着竹篮拾皂荚。他们说笑着,追逐着,享受着丰收的喜悦。不一会儿,便在院子中央堆成一座小山似的皂荚。然后,他们又把皂荚分装成许多小袋,挨家挨户送给邻居和亲朋。在他们眼中,皂荚浑身都是宝,首先它是一味很宝贵的中药,可治疗风湿头痛和痢疾,还可以当肥皂用来洗头洗衣服。那时候还没有肥皂洗衣粉洗发膏之类的洗涤剂,只有极少量的从国外进口的被称作“洋碱”的肥皂和被称作“胰子”的香皂,可一般老百姓是买不起的。人们把皂角熬成油,就是一年到头的洗涤剂。女人们用皂角油洗头,青丝乌黑发亮,飘逸如云;用皂角油洗过的衣服,终年洁净光鲜,长久不会褪色。清清的盐井溪边,时常会飘来浣衣妇女的说笑声和嬉闹声。
每当皂角丰收的秋天,人们总会围着皂角树载歌载舞,老人们会焚香祈福,祈祷来年风调雨顺和全村人幸福平安。
冬天,当第一片雪花飘进小院的时候,院子里的妇孺们便会兴奋不已。因为这个时候,远在自贡做盐官的老爷就会用船把一年的俸银从长江经岷江,文井江再转盐井溪一直运到家门口。一大家子就会过一个殷实,富足的年。
可就在老爷三十一岁那年冬天,也就是清王朝走向覆灭的那一年,他在运钱回来的路上糟了劫匪,钱被抢光,还赔进去一条命。曾祖父英年早逝,从此家道中落。家中顶梁柱轰然坍塌,再加上时运不济,人们开始争地划界,尔虞我诈,勾心斗角,一个大家庭从此作鸟兽散。一些本家纷纷搬走了,只有丈夫的爷爷留了下来。
皂角树依然挺立在那儿。以前的四合院在解放初又遭“棒客”(老家前辈人对土匪的称呼)洗劫烧尽。院里的花花草草也被践踏一空,三年自然灾害时被婆婆和她的妯娌们辟成了菜地。现在的四合院是婆婆嫁到他们家时节衣缩食重新修建的。
当我已成为它的女主人时,它好像已被冷落了许多。大姐一家搬走了,只剩下我们全家住在院里。公公去年去世,儿子远在异乡求学,我和丈夫都在外地上班。如今已八十七岁高龄的婆婆独守着老屋。老人家说什么也不愿意到镇上和我们一起住,说她不愿意离开老屋。
皂角树依然葳蕤,婆婆像往常一样给它上香,祈祷。每到皂角成熟的时候,婆婆依然像往常一样把他们拾起来晒干放好。在化学制剂泛滥的今天,天然的皂角更成了宝中之宝。当有乡邻或远方的客人慕名而来要购买皂角的时候,她总是大方的送给他们,分文不取。婆婆还用她的“烧灯花”的手艺,一直为乡亲们治病,大家都很敬重她。
我在想,婆婆不愿离开老家,是因为她和那个老屋,那棵皂角树,和乡亲们已有一种割舍不断的情缘了吧。
春荣冬枯,皂角树依然还在守着老屋,无怨无悔。一如往日开花结果,一如往日奉献着绿荫,而把岁月的沧桑,都藏进深深的年轮里。
2010年11月17日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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