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六岁那年，偷着跑出家门，径直去了山西。　

到大同一个叫南郊区的地方，已经入夜了，匆忙赶着夜路去万家嘴煤矿，那里，将是我的工作地点。连日来的奔波，随同的几个人，早已是走路都打瞌睡了。我却没有，我被天空中的月亮吸引着。　

月亮像漂行在水中一般，纯净安详，宛如就在心里似的。也难怪我会如此惊讶而且兴奋，四川多雾，一年里很少能够看见几回如此圆月的。山西的原野空旷、月光下，更是越发显得廓落。我不禁心神飞扬起来，扔了包袱，仰着脑袋，忘情地驻足傻看。直看得我心里空落落的。　

到了矿上，我就意识到再没有比下煤井更辛苦的工作了。数百米的地下，连空气都仿佛是另一个味道了。每天，我都要沿着那斜斜的坑道，慢慢地告别光明，走进黑暗……十六岁的年龄，身处几百米深处的幽暗里，居然没有任何恐惧甚至慌张。我像一条鱼似的，快乐地游动在那些被称之为巷、或者道、或者采空区的煤层里，把那硬棒绑的沉重的大黑牛煤斗，推得哐哐直响，声音在狭小的空间里，像盛开在午日的葵花。　

我只期待早点回到地面，在我的心里，月光早已水般荡漾了。月光，让我心里纯净如水。我期待着上井后就一下子把自己丢进月光里，让自己在那瞬间变得通体透明，轻盈得可以飘行起来。　

一天下班后，就在我急急匆匆往井口上爬行的时候，被拽住了，回头看，是那位内蒙侉子。　

你会写字么？　

我说会，怎么了。　

不，不怎么。他放开我，却紧跟着我的脚步，一起来到月光下。　

真漂亮啊！他说。　

我没有理会他，敞开胸怀，摊开手臂，静静地让水般的月光涤荡自己困乏而迷茫的心灵。　

这样的月亮，要有酒对着喝才是美呢。他说。　

我说你知道“对月当歌，人生几何”么？　

他摇摇头。　

我说那你知道“人生得意须尽欢，莫使金樽空对月”么？　

他摆着脑袋。　

那你肯定不知道“举杯邀明月，对饮成三人”了。我说。　

我不认识字，我没读过书。他说。　

我扔下他，独自走了。　

和他，我是有积怨的。刚到的时候，矿上为了欢迎我们，准备些菜，大家在一起喝酒，他跳得最欢。我说不喝。他拿话激将我，喝了。实在不行的时候，要跑，却被他硬拖回来，和着几个家伙给我灌，让我在炕上哼哼唧唧趴了整整三天。此后，他不是取笑我，就是用那得意的眼神瞥我，依然一脸的坏笑。　

我刚洗漱完毕，他就给来了，手里攥着两瓶酒，还有两袋盐大豆。　

我请你喝酒。他说。　

谁跟你侉子喝！我瞪了他一眼。　

我有事求你！他凑进我耳朵，悄声说。　

我看着他。　

我真有事求你！他晃了晃手里的酒瓶，咱们上山峁上去，边喝酒边看月亮，边跟你细说。　

我们席地而坐，他举起酒瓶，咕咚了一口，扔两粒盐大豆在嘴巴里，吧唧吧唧地一边嚼着，一边跟我说话。　

酒瓶在月光下泛着清冷的光芒。　

他说要帮他写一封信。　

她是咱们那儿最漂亮的姑娘，白白净净，长得跟这天上的月亮一样。他指指那轮银盘似的的月儿，月儿悄无声息地飘行着。她叫月月。　

我们很小就在一起了，我喜欢她就像马儿喜欢香喷喷的结缕草，但是她不知道。他的眼里有晶亮的东西在闪动。我从没有想到一出门我会这么想她，想她想得心痒痒，想她想得馍不香，想她想得身无力……我得告诉她，我想她。　

那你回去跟她说你爱她不就成了。我说。　

喜欢她，就得给她买衣裳，买手镯，给她和和美美的日子过。他看着我。我得挣钱，我今天就央你帮我给她写封信，对她说我多喜欢她……　

我看见一位月亮般的女孩，微笑着，裙裾飘扬，穿过淡如薄雾的月光，向我奔跑过来……我哆嗦了一下，醒过来，发现自己躺在床上。我拖着醉酒后的慵懒的脚步，刚走出窑洞，就听说出事了。　

远远地，我看见他被人抬着，一身血肉模糊。　

那天下午，我一直写着那封信，很长，诉说着他对她的爱恋……直到月亮高高地挂在天空，我才完成。　

但是我寄给谁呢？　

我走进月光里，爬上山峁。月光依然，静静地润泽着大地。　

我把信撕成碎片，奋力飞扬出去。　

一阵微风轻拂，那些纸片，片片都像晶莹剔透的蝴蝶，欢乐地在月光里飞舞。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