每年的教师节前，哪一个老师不期望听到那曾经熟悉而今却已经有些陌生的声音。也许那来自异地他方的声音比什么珍贵的礼物都更触动为人师者那颗孤寂落寞的心。

我是不太期望那种令人有些酸楚、有些怅惘的声音的。现实的无奈早让我们这些为人师者那颗曾经火热和心一天天变得冰冷，冷酷得让人颤栗，让人悲哀。

偏就在我陷入对往事的追忆中，有些不能自拔之时，电话却突然响了起来。一声暖暖的问候，一声甜甜的祝福，一张清纯的脸庞顿时浮现在我脑海中。

已经好长时间没有她的消息了。我甚至以为当初清纯如山菊花般的她早已经被汹涌的世俗风云给淹没，再也无法绽放出坚毅、自信而甜美的笑。

当年的她，沉静、清纯如一泓秋水。隐隐透露出一丝丝拒人于千里之外的寒气。既不同班上的同学说笑，也难得一见她眉头的舒展。无论是上课下课，总习惯静静地坐在自己座位上，不时低头看着空无一物的水泥地发呆。

接她们班一个星期后，才从一个多嘴的学生口中得知她不幸的身世。原来，她是才从二五校随四处打工的母亲转到我们学校来的。她家原在布拖一处极偏远的高山上，父亲是彝族，母亲是汉族。可惜爱她的父亲早因病去世。于是，她跟随四处打工的母亲到处漂泊。从雅安的荣经到凉山的西昌，处处留下了她们一家艰难奔波的身影。后来，母亲再嫁，一下又多了两个不懂事而又特别淘气的弟弟。如此一来，生活担子的沉重可想而知。一家六口，加上一个年迈的外婆就租住在学校对面山坡下两间西昌农村低矮的土坯房中，仅靠继父和她多病的母亲四处打短工来维持一大家人艰难的生计。

我试着近距离地主动去关心她，开导她，她却总是没有太积极的回应。听我说得多了，更是低着头，看也不看我一眼。依旧一个人沉浸在自己孤独的世界中。就在我快要失去耐心，准备放弃的时候，也许是嫌我一个大男人象老太婆一样太啰嗦，她冷冷地几乎不带任何表情却显然有些绝望而无奈地说：“学得再好，还不是要嫁人！”

很难形容我听到这话从她口中说出时是多么地惊讶、多么地惶惑。我实在不能理解，这话怎么会从她口里说出。虽然表面上她依旧一如既往地在踏实地学习，但我已经清楚地感知到，她早已经对自己的未来、对通过学习来改变自己的人生，甚至对她身边的这个世界上所有人都失去了信任。尽管她还能安静地坐在教室里，也似乎在用心地学，心中却早已经失去了目标失去了方向，失去了进一步提高自己的源动力。

就这样，到了五年级下期。也许是平时我对她特别关注，有事无事总有意无意地试图了解隐藏在她心灵最深处那不为人知更不愿向人道的隐秘的缘故吧，她的性格竟不知不觉地发生了一些改变。有时也能和同学说说笑笑，向我说一些有关她们家的事。学习也变得主动了不少，经常拿些不知从哪里弄来的题问我。然而，到了快毕业的时候，一个意外的变故彻底打破了我心中的幻想，也让我切身体验到象她那样生活在艰难环境中的孩子的悲哀。

那天，一进教室，我就看见她又恢复到往日的状态。更有些心不在焉地。神情也变得特别地凄凉特别地绝望。她见我走进教室，连忙将头低了下去。下课的时候，我在一个角落里找到她，可无论我怎么问，她总是低着头一声也不吭。后来，被我逼急了，她强忍着快要流出眼眶的泪低声对我说：“我妈又给我找了一个人家，就这儿张林村的农民。”说到这儿，她猛然抬起头来，竟强装出笑来对我说：“老师，你放心，我会坚持下来，把小学读完的。”说实话，那笑比最悲恸最绝望最撕心裂肺的哭好不了多少。

那一刻，我的心真的是一下掉进了冰窟窿里，连周身的骨头都被冻僵了。没想到，自己的学生最大的愿望，一生最终的愿望竟是能把小学读完，而且仅仅是读完而已！我问她：“那毕业后呢？”她沉默不语，使劲咬着嘴唇强忍着不让泪水掉下来。我又问了一遍，她呆呆地望着山坡下绿茵茵的田野，远处的邛海和巍峨的泸山，半晌，才低低地说：“就不能读了，得到那家人去。”她突然扬起头来，我看见悲凉的泪水早已经在她有些青瘦的脸上横流。“不过，老师，你放心，这一辈子我都会记得你对我的好。我也会自己看些书，说不定，没事时，还会来这里看您呢！”看着她有些凄凉而无奈的笑，我心中象打翻了千百个五味瓶。

放学后，我决定去家访。狗的叫声惊动了主人，她母亲从屋里出来，见是孩子的老师，有些激动，更多的是意外。连忙端来一条极其简易的木头小凳，招呼我在门前的土场坝边阴凉处坐，说屋中乱七八糟的，一边叫她老公到后面的山去找姚芳，告诉她老师来看她了。看似还十分精干的姚芳继父连忙小跑着朝山上去了。姚芳母亲有些不知所措地一个劲地对我说：“我们家姚芳天天都说，她命好，没想到在这里遇到好老师。”说着说着，她叹了口气道：“只是我们家姚芳命不好，从小就跟着我到处跑。把年龄也给耽搁大了。”我知道她的意思，连忙用话给岔开。她母亲也是个精明人，见我的意转移话题，有些不好意思地说：“我们家姚芳太麻烦你们老师了……”

说话的工夫，姚芳背着一大背猪草，脸晒得通红，满头大汗地回来了。放下猪草，却有些不知所措地站着，只是朝我有些难为情地笑了笑，直到我叫她也过来坐，她才磨磨蹭蹭地来到我身边。姚芳的继父也回来了，还带回来两瓶啤酒。他一个劲地给我敬烟，一个劲地给我倒酒，至于姚芳的事，继父和姚芳的母亲都只字不提。

我喝了两杯酒，开门见山地向他们说明了我的来意。可无论我怎么说，怎么打比方，她的继父和母亲都不表态。直到最后我说姚芳很有希望，没准还能考上州民中，并得到学校减免学费的照顾。他们眼中才流露出一点希望。太阳快落山了，我也该走了。再三劝说下，她父母才勉强同意让姚芳继续学习，并保证在这段时间不会让她再做家务，不再给她增加额外负担，尽一切可能让她好好复习准备毕业考试。但却不保证能让她一直读下去，说是他们家实在是没有能力供养四个孩子读书，更何况姚芳在家中占大。当然，我知道其中还有一个最重要的原因他们没有说，那就是：姚芳是个女孩，迟早都是别人家的！

家访后，姚芳果然没有辜负我的期望，学习更加踏实更加用功了。我又专门给她找了些资料，让她抽时间好好看，有什么不懂的就问。

转眼便到了六月，姚芳果然给我，给学校，更给她父母一个惊喜，毕业考试考出了189分的好成绩，这在我们学校我们乡都是前所未有的。我满心欢喜，原本以为如此一来，姚芳也就能上她父母希望的学校，并享受到学校的特别照顾。没曾料到，仅一分之差，她竟与免费机会擦肩而过。我带着她到州民中找老师说破了嘴，无奈，没有一个能主事的老师愿为她开放免费的绿灯。那一刻，我看见姚芳的神情有一种从未有过的悲凉，我的心也冷到了极点绝望到了极点。第二天，我用摩托带着姚芳到了中心校，希望能开到一纸证明，以便给绝望的姚芳重新点燃起希望的火光。谁知，还是没有一个老师愿表态接收。那年，正值我家中遭逢大难，早已经几乎到了生活都难以维继的困境，经济上实在是连自己一双儿女的学费都要靠东拼西凑的窘境。更别说什么资助了。实在没有办法，我只得暗地里背着她父母给她出些歪点子，要她在她父母面前千万不能让步，一定要坚持，只要能坚持下来，我再慢慢帮她想办法。其实，说那些话时，就连我自己也觉得十分地荒唐可笑。象我这样一个没有什么社会背景和经济实力的穷老师，连自家都过不起走了，又能给她些什么有效而及时的帮助呢？但我明知这样，却总不愿放弃那一星点缥缈如九天星辰的希望。姚芳明白我的苦心。穷人的孩子早当家，这话真是说得一点没错。她当即表示，无论如何，都要坚持读书，哪怕是死！

最终，命运之神没有给姚芳开放希望的门。在我再三的劝说下，她父母才同意让姚芳到喜德县民中。我心中悬着的一块大石头总算暂时落了地。心想，只要能让孩子读书，总会有办法的，再说，喜德民中的收费比州民中低不少，实在不行，我也还能想办法，就是向亲朋好友开口借，也能让她将初中读完，何况姚芳如此好的成绩，说不定能拿到学校的奖学金。

接下来的三年，姚芳果然争气，年年拿学校最高的奖学金，年年享受学校的免费待遇。那一天，突然接到电话，竟是她打来的，说是有事找我。真是老天无眼，尽管她再一次以优异的成绩毕业，达到了当年州民中招收高中学生的录取分数，却因为莫名其妙的原因再一次与之失之交臂。招收期限已经过去了好几天，她才拿到自己的成绩单。带着她在州民中到处求人，依然没有谁能给她一些帮助。

看着她再一次绝望的眼神，心中实在有些不忍。突然想起自己在喜德县米市区工作时一位叫马中华的朋友在西昌市民中工作，只得抱着最后一线希望带着她到了西昌市民中找到马老师，求他一定帮这个忙，给可怜的孩子一线希望。市民中的祝校长和杨主任看了姚芳的成绩单，又听了我的介绍，十分感动，当即表示同意接收姚芳到市民中，并答应给她按正式生的待遇，享受国家的补助。

姚芳顺利进入西昌市民中后，学习更加刻苦了。她知道，自己的学习机会真的是比别的孩子来得太不容易。一学期下来，她进入了年级前十名，被选进了声名日盛的川兴一中。知道这个好消息，我和她一样，心中充满了对西昌市民中祝校长、杨主任和好朋友马中华老师的无限感激。

眼看就进入了高中的最后阶段，我再一次接到姚芳的电话。那声音仿佛是来自另一个世界，异常地悲凉异常地失落。原来，她的继父到贵州一处矿山上打工出了事，就在昨天离开了这个世界。我约她到了学校外面，姚芳一直低着头不敢看我，只是不停地搓揉自己的手。后来她告诉我，不想再读了。她实在不忍心再让不幸的母亲独自一人去承受再一次失去爱人的致命打击。劝了半天安慰了半天，她总算抬起头来，郁郁地长叹了口气，脸上再一次扬起坚定而自信的笑。她向我保证，无论如何都要静下心来把书好好读完，考上自己心中理想的学校来报答她的父母和象我这样一直关心她的老师。听说她学习英语很费力，我带着她到新华书店的音像处，用身上原准备给女儿买课外辅导书的150元钱为她买了一部140多元的步步高复读机，希望她能在最短的时间内，把英语给突上去。

上天再一次和她开了一个残酷得让人落泪让人痛哭更人人诅咒的玩笑。高考完后我便失去了有关她的任何消息。学校里也找不到她。我心中有一种极其不祥的预感，可自己真的是一点办法也没有，甚至根本不知道她在哪里。姚芳，一个沉静、文雅、经历了太多生活的苦难和一次次丧亲之痛的女孩，竟象一缕轻烟，从我眼前，从这个对她来说实在是冷酷得让人颤栗让人悲恸的世界上消失了彻底消失了。可我心中依旧残存着一点莫名得甚至连自己也觉得实在是有些荒唐可笑的希望。

新的一学期就要开始了，依然没能得到有关她的任何信息。就在我真的快要彻底绝望的时候，电话再一次响起，却是个陌生的电话号码。姚芳，再一次奇迹般地出现。她在电话里再三对我表示感谢，说自己辜负了我的希望，没有考好，正准备到宁南去补习。而只所以选择宁南，实在是不愿再让我为她操心。将来，她想当一名教师，不为别的，只因为有象我这样的老师不离不弃地陪她走过了人生中最艰难的岁月。那一刻，只觉有一股莫名的暖流在我心中缓缓地涌动。

如今的我，时常站在学校外面的围墙边眺望山下邛海边上那在阳光中、在细雨里隐隐约约如处子般娴静的西昌学院，在那里，有我最爱的学生，也有我最真诚的希望。当年匍匐于荒草丛中的丑小鸭，如今已成了飞翔于蓝天的白天鹅，我由衷地感到快乐。

时下，听到太多同行的抱怨，听到太多同行的牢*，听到太多师生关系的紧张，听到太多老师与学生心灵的隔膜。其实，我们根本就无须抱怨无须牢*，更无须自暴自弃，或者干脆随大流，为名为利将自己置身于学生的对立面，时不时地摆出一种超人的冷峻不近人情的冷酷。

要知道，每个孩子、每个学生心中都藏着一个缤纷多彩的美丽世界，只是不被我们发现不被我们理解。每个孩子的心灵深处都有一方或肥沃或贫瘠的土地，上面都撒播有一颗颗希望与梦想的种子。只要身为人师的我们能多给他们一点真心的爱，只要给他们多一些细微的体贴，多一份关怀多一点怜悯，也许甚至简单到为他们多走几步路，多看他们几眼，希望和梦想的种子迟早会在他们心田生根、发芽，开出绚烂的花，结出殷实的果……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