应该是在名为“望江亭”餐馆的一张临水桌上，一边晚餐，一边欣赏一对流浪夫妻的萨克斯表演后，感觉一丝暮色矜持的站在了对面。

我的邻桌是一对恋人，来凤凰沱江行走的人，大多行囊里装的都是梦，看得出，他们彼此很单纯的爱着，男人可能与我一样，被这对流浪夫妻所感动，他替他戴着花环的恋人点了五支曲。那花环是用沱江两岸的鲜花野草编成的。

我安然享受着他们的爱意情深，忘了举箸。

萨克斯的音质本就有种天然的苍凉，如远古的风，几近渗到你无限的底部，可以掏出你遗落在前生的思绪。再看吹者，扎着一尾小辫，一件皱巴巴的t恤，沾满了艺术在生计奔波中的辛酸，他吹的时候，常是望着他年青的妻，他的妻含着笑，步着韵，浅吟低和。桌上的这对恋人，对视，静笑，浅浅举杯，栏外江水，通透净亮，轻舒缓行，如他们彼此间眼波横过。

音乐散去许久后，我才唤回了潮湿的目，低头莞尔。突然想起卞之琳的《断章》：“你站在桥上看风景　/看风景的人在楼上看你”，我在他们的风景里沉陷，替他们感动抹泪的时候，我又成了谁的风景？这样一想，赶紧回头望——江面泛起的夕辉，正随清波静静迭来。

这才注意到，暮近了身。

沈老的墓地在一二里外，不能作过多耽搁了。起身，往南步去，人越来越少，过一水湾处，无意中抬头，一轮落日，孤远的挂在这方水天上，风止，枝蔓肃穆，让五颜六色，喧嚣杂挤的沱江似被一只无形的手，瞬间拂去另一处世间，唯余灵魂本色安然的躺在它的静默里。净，洗。

我又想起先前大宝电话里的惊呼：妈，你又去凤凰了？你觉得你还能走出什么感觉来？整个一小资城市了。

是，我带着幼时的大宝第一次来，凤凰还是一个灰姑娘，是沈从文纯朴的翠翠，白露沙州，清清素素，如今，它早已成了万众趋之若鹜的名牌大腕。甚至某时，会更多的让我想起当年香艳脂粉，名妓吹弹的秦淮河。

所以，如今热闹的沱江，难得觅得如此片刻，引你回归灵魂安歇处，苍茫的静。浓墨重彩的凤凰呵，落日之下，你会给你千万年后的荒凉，做好怎样一个漫长的过渡？终究，幽州台上，古今空旷处，早有人念过天地之悠悠，独怆然而涕下。

而我，对着夕水静立片刻后，照例起了一些狭窄的孤旅的愁，过后，我通常把它视为是在沉静浮躁。落日，总是提醒我，家在很远的地方，我在漂泊中，无时无刻不在向它走去。尽管那对戴着花环的恋人不时在我眼前晃动，萨克斯的深情近在耳边，我还是听到了马致远的瘦马在西风中嘶鸣，看到残阳古道上，一个背影正断肠而去。

如果没有落日，还有断肠人吗？我没问出声，他也没回答。几个月后，在十月尾端的此地，我得到了答案，没有落日，秋风冷雨中，瘦骨嶙峋的沱江边，也有泣不绝声的断肠人。

巧的是，正准备作别那轮孤日，意外发现岸湄水草上，婷立着一位玄妙之物，应该是只蜻蜓吧，粉蓝的身子，细长得有如一管清笛，黑色的翼，又让人心生敬畏，疑是天物。我有些雀跃，轻轻靠近，它不动，我止步了，不想惊扰它的宁静，同时，我为或许成了它眼里片刻的风景而有些窃喜。但随后发现，它与我同样孤漠，望着落日，是不是找着相似的答案？家是不是都在远方？漂泊的途中，是不是流过同样的泪？接下来的日子，我们是向左还是向右？

留连的眼神作了一场告别，轻轻说了一句：我走了。

那对戴着花环的恋人走了过来，好似也朝沈老墓地走去。我与他们俩点头一笑，让他们走先，我落后随之。

墓地的黄昏较任何地方都要沉郁，阴凄。却因为对一个人的敬仰，抑或有这对恋人作伴，我在暮色中的墓地前，没有了恐惧。

“不折不从，亦慈亦让。星斗其文，赤子其人。”我轻轻念着，抚摸着。这是沈从文妻妹张允和写给姐夫的诔文。寥寥数字，书尽了沈从文一生。　

跟着我念的还有花环女，她的男友在向沈老鞠躬，那种自肺腑的敬与诚，就已深知，文学也是他们的梦，我突然发现，这个男人笑起来，跟沈老有着惊人的相似：纯如赤子。

再来细思这地下眠着的人吧，我想起这样一段话：“这世上曾经有这么一个乡下人，用自己的一生砸开了厚厚的硬硬的生命外壳，让人看到什么是生命的本质，那带着光泽有着诱人芬芳的美和爱是什么样的，什么是真正值得我们珍惜的东西，什么是真正的人，一些平凡却庄严地活着的人；他倾心于这样一个世界，他倾注了所有情感智慧甚至生命，但得到的却是不屑、误解、嘲笑甚至辱骂；他的生命哲学里贯穿着一种水的精神：水是柔和的，存在着默默地流淌；水是坚韧的，刀剑不入，无欲则刚……　”

我在这段话的记忆里，向沈老鞠躬，抬头时，含泪。凤凰，我为你的水而来，携你的水而去。

“天黑了，听话，我们走吧”，男人一再说着，花环女把她头上的花环放在沈老的墓碑前，与我点头作别，他们走了。

墓碑，一个人一生足迹尽头处。沈老的一生，配得上这圈带着恋人间挚爱的花环，而这花环，也算留在了人间最值得留处。

我独自坐在潮湿的石礅上，在这阴阳交界地，竹影婆娑中，打量着生与死的距离，用立体的思维观察这座古镇山与水的承载。直到近处远处影影绰绰，我才下山。

沿江边石径返回，两岸，灯都已打开，鳞次栉比的酒吧在很远的地方传来了燥动，我没有办法停止从凤凰清谧处向它灯火辉映的喧嚣中走去。

只是我可以放慢脚步，再放慢，仰视，只见一道道古旧的风火墙，翘角飞檐，孤兀在墨蓝的暮天里，沧桑尽现，不知它曾经到底隔挡过多少火烧连营的灾难，此际，我只看到它在努力告诉我，什么叫过去，什么叫现在。它还告诉我千百年过去了，它身边的江水，流去后，再也没见流回来。

凤凰，可爱的，明天的此刻，又会是谁来伴你一路暮色深浅？还有后天，后天的明天呢......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