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堂
我老家座落在湖南宁乡县的一个小山村。它四面群山环抱,树林苍翠欲滴。金黄的田野则以我家为坐标,向四周一路直铺到大山的脚下。浩浩荡荡,气势磅礴。
秋天到了,稻子熟了,几天的功夫,田野裸露出她纤细柔美的身躯。纵横交错的田埂和数以万计的稻草垛,在阳光明媚的晴空下,谱写着秋的诗意!
鸟儿在湛蓝湛蓝的天空下一会直插云霄,一会儿又一字排开平稳地滑行,一会儿又呼啦啦一窝风停落在河岸上的一排杨柳枝上,和着脚下溪流的汩汩流淌的琴音,它们扯开了喉咙,“啾啾,啾啾啾”……
秋,不单单养壮了稻子,还养肥了泥鳅。它们滚圆滚圆的身躯,躲藏在水渠和田沟的泥巴层中,透过露在泥面上的小孔呼吸,美美地睡着懒觉,享受着一年中最美好的最幸福的季节。这个时候,正是捕捉它们下锅美食的最佳时机。
那是我20来岁的时候,距今约有16年了。我上穿短袖衣,下穿大短裤,光着脚。腰间系一鱼篓,手里握一把锄头,顺带一个铝制脸盘。迎着朝霞,迎着颇有些寒意的晨风,兴冲冲地出发了。
秋收过后,田野里的水沟完全暴露在阳光含笑的天底下。它们有的已干涸,表层硬硬的,即使有泥鳅也难以挖出来。因为它们或许早已顺水溜走了,没来得及溜走的,也钻进了泥土的深处;它们有的表层虽然见不到水的踪迹,但是湿湿的,用脚一踩脚就深陷泥中。目光透过沟边杂乱的草丛,就会发现,草丛的根部布满了大大小小的圆圆的孔。这些孔,多半是泥鳅们的“杰作”,那是它们的生命通道。
这个时候,只要拔掉沟边的杂草,用手或锄头把沟里的泥巴翻书页一样地翻过来,白白胖胖、黑不溜瞅的泥鳅就会暴露在泥坯里,用手轻轻地把它们挪进手心,扔进鱼篓就成功了(万不可用力去捏泥鳅,否则它们就会反抗而逃脱);这里,最让我冲动的无疑是那些蓄着半沟子浑水的水渠了……
离开家,走过窄窄的布满砂粒粒的田埂,沿着河堤岸走半里地,便是白沙洲了。
白沙洲地势较低,田中多有沼泽,沼泽底冒出的水常常是温热的,且终年永不干涸。这,成了泥鳅们的圣地、天堂。
象我们这号“猎人”,真是又爱又恨。爱的是,沼泽中泥鳅众多,勾魂夺魄。常常一锄下去,能挖到四、五条肥壮的家伙。两、三个小时,鱼篓就填满了;恨的是,沼泽深不可测,不知底细,一般人断不敢冒然靠近。否则,就有被沼泽吞噬的危险。所以,有时候,猎人只能眼睁睁地看着猎物在眼前飞舞而只能悻悻离去……
我围着几处沼泽地转了几圈,最终全身而退。心想,白沙洲不是有一条水渠吗?于是直奔而去。
这是一条很不规范的水渠。它一头连着上游的王公坝,一头九弯十八拐窄窄的从白沙洲心脏穿越。完全是用粘土夯筑而成。渠底也没有用水泥石头砌实。春去冬来,水流携带着泥浆在渠底沉淀,形成一层厚厚的淤泥。
淤泥肥沃,杂草鱼贯而入,见缝就钻。尽管人们一次又次地挥锄铲除,然而“野火烧不尽,春风吹又生”。生生不灭。
倒是成了泥鳅们的王国。它们在杂草丛的水中自由飞翔,或弹或跳,或睡或戏,或翻或滚,自有无尽的乐趣。人们想抓它们,眼看着它们浮在一片杂草叶上,伸手一抓,哗,溜了,不见了踪影……
长长的水渠,长满了杂草,果然也浮着一层浅水。浅水浑浊,不时传来泥鳅弹跳出水面的“哗哗”声。
我沿着水渠察看了一翻,然后选择了其中一段水草较浅而水特浑的水渠作为目标。
我用锄头将这段水渠上游截流,让截住的流水灌进旁边的田地,以减轻水流对堤坝的冲击。我又把水渠下游段用草坯堵住,筑一个小堤坝。用从家中带来的铝脸盘,一盘一盘地从水渠内向堤坝外泼水。
我跨开胯,双手捉住脸盘的两端边缘,弯着腰,一盘一盘地将胯下的水往堤坝外泼。
泼水是很辛苦的力气活,连续泼半个小时后,手臂就酸痛了。一停下来,胯下的水流马上就涨满了。
有好几条象草叶片似的蚂蟥在水中漂移,很快就吸附在我白嫩嫩的泥腿上。痛,可恶的家伙,一口就攻破了我的皮肤,吮吸着我的血液。
我急忙跳出水渠,站在干燥的田地上,把它们一条条从泥腿上撕掉。鲜血顿时从伤口涌出,象被刀划破了一样。
我顾不这些,心想得抓紧些,要不然,一旦碰上好事的人,横加干涉(村人禁止在水渠里挖泥鳅,因为这样淤泥会把水渠堵塞,影响水流浇灌农田),那时,一切都是前功尽弃。
我很快又跳进水渠,泼水。
胯下的水流,仿佛永不枯竭,泼出去一盘,又来了一盘;再泼出去一盘,马上又有一盘来填满。
偶尔回头望去,有些茫然,真不知这水渠里有多少水要泼掉才会干。
泼吧,莫回头,总会泼干的,我想着,又继续泼。
哗,哗,哗,一盘又一盘水甩落在堤坝之外,踉跄而逃。
好不容易,胯下的水流在变浅,以至于要等待一会儿才够满一盘水。
终于,我可以动手了。
我来到水渠的上游,挥着锄头,象翻书页一样翻着裸露出来的淤泥。
早已被惊吓了的泥鳅,在被锄头翻出泥面的一刹那,唰地腾空而起,在挖出来的泥底间拼命地弹乱。
我忙用手去捉,试图捉住它,没想到它竟然从我手心里溜走,掉进淤泥里一扎眼消失了。
我慌忙用锄头去翻,这该死的泥鳅一路上拼命逃窜,最后竟然钻进我胯下的脚板心底下了。
那感觉滑溜溜的,很甜很美。
我连忙丢掉手里的锄头,拨开脚板旁的淤泥,小心翼翼地将泥鳅从脚板底捉住并顺手丢进腰间的鱼篓里。
哈,好大一条泥鳅!我笑了。
最鬼怪的是那些又粗又黑的黄鳝,它们躲藏在水渠的边缘深处。一旦惊动了它们,它们会全速逃窜。它们的洞穴一直延伸到水渠那边的田地里。
捉住它们的最佳方案是用一只手截住它们的退路,用另一只手则顺着它们的洞穴乘胜追击,直到逼到它们走投无路,再用手指头死死地钳住它们的身子,将它们从洞穴中拖出来,以最快的速度将它们扔进鱼篓里。
粗大的黄鳝牙齿锋利,一不小心,手指头常常会被它们咬伤。好在黄鳝无毒,咬破点皮无关紧要。
在水渠里挖泥鳅,常常还有意外的收获。因为水渠一头连着大坝,大坝里有各种各样的鱼类,如鲫鱼啦,鲤鱼啦,水鱼啦,小虾啦,等等,它们通常会逃到水渠里来觅食。这个时候,自然成了我的囊中之物。
水渠里常常也有捕鱼的蛇类,在挖泥鳅的过程中,也要小心谨慎,以免被毒蛇咬伤……
太阳西斜,暮色苍茫。
鸟儿们飞回了家园。
农家的屋顶烟窗,凫凫炊烟,渐渐隆起。
小河坝上的小道上,单车铃声,一路飘扬。那是在学校读书的学子以及在镇上干活的泥水工人们踏上了归途……
我拖着疲惫的身躯,扛着沉甸甸的鱼篓,面带着微笑,回家去。
天际,霞光烂漫……
离别故乡16年,远在南方的城市打拼。
城市的天空,很窄很窄。
城市的日子,很累很累。
看不到故乡的群山,看不到故乡的小溪,和那列队飞翔的雁群。
看不到故乡的原野,和那原野间水渠里活蹦乱跳的泥鳅……
看不到的,是故乡!
那是人间的天堂!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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